风从门外轻轻吹入,一下又一下的吹抚着人的面庞。佛前供奉的檀香静静的燃着,香烟袅袅。一旁的矮桌上放有清茶两盏,茶香幽幽。
那名僧人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故而早已识趣的退下,此刻殿内只余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皇帝披着黑色大氅,衣角处还带有从林间疾行时落下的灰尘,甚至连鞋子上都沾着些许泥土。
邵安见皇帝这般不顾形象的匆匆赶来,神情由疑惑转为了悟,看来皇帝当他要辞官归去呢。想到此,邵安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之人。
皇帝则是环顾四周,微微笑道:“这就是你和洪义结拜的地方吧。”
“是。”邵安静默片刻,坦言道,“得知消息后,一直在犹豫是去是留。兜兜转转中竟然发现自己走到了这儿,想起当年也是在这里与他结拜,曾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
不离不弃——永不分离,永不抛弃。皇帝终于相信,邵安是不会走的。
邵安笑意清苦,感叹道:“想来相识皆是天意,我与他的缘分是断是续,他对我是怨是恨,皆听天由命吧。”
皇帝也喟叹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①
这句近乎开导的话令邵安差点落泪,慢慢回味皇帝话中深意,便坦然了许多。是啊,他与哥哥已经历了生死、贫富、贵贱,还有什么是无法承受的。
这时宫中的护从终于赶来护驾了,在庙门前跪倒一大片,景象颇为壮观。皇帝听见门外的动静,起身开门,见宫中当值将官按剑单膝跪下,口称失职。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们护卫不当,毕竟是皇帝临时起意,出宫匆忙,而且仅告知了亲信随从,护卫们没有跟上也是情有可原。
“事出突然,尔等平身。”皇帝长身而立,逆着阳光,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倨傲,“回宫吧。”
当值将官忙起身,一抬头便看见侍卫们苦苦搜寻不到的人,此刻正在皇帝身后。他微微一愣神,没想到邵相居然会在这种破旧寺庙中。
皇帝步出殿门,拾级而下,邵安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外,若即若离。快走到庙门时,邵安似有所感,缓缓回头,却见那名僧人站在远处正望向他,眼中带有浅浅的笑意。
众人刚准备起驾回宫,没想到迎头就撞见了风风火火的晋王。
晋王本欲见邵安,可得知丞相失踪了。于是只得求见五哥,而皇上居然也出宫了。晋王无奈之下,跟着护卫从宫中一路找来,寻寻觅觅,来到了这偏僻荒芜之地。
见到圣驾,晋王都不及向皇帝行礼,迫不及待的问道:“这都是什么情况啊?”
皇帝看到这倒霉弟弟就火大,厉声道:“朕还想问你呢,未奉召就入京是什么情况?”
“……”晋王傻了,张口结舌的看向皇帝,他还头次见五哥对自己发这么大火呢。晋王求救似看向邵安,却见邵安神情淡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又有一人跑来插一脚了,那人便是高巍。
话说高巍生怕晋王惹祸,故而一路尾随追来。乍见皇帝和邵相都在,吃了一惊,行礼过后忙对二人道:“没事了,没事了!”
皇帝和邵安何等聪明,明白高巍指的是李洪义之事没穿帮,顿时松了口气。
可晋王还不依不饶道:“你们没事了,我有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失……”
“住口。”皇帝高声打断晋王未完的话,“私自入京,该当何罪?”
“我……我只是想见……”晋王|声|音越来越小,他也不傻,明白惹五哥动怒的原由不是私自入京,而是洪义。
“进来。”皇帝转身一撩大氅,率先进入庙殿之中。晋王磨磨蹭蹭的跟在五哥身后,临进门前仍不死心,转头再看了一眼邵安。然而邵安只是抬眼望向天际,并不关心眼前的这一幕。
待两人进去相谈时,邵安冷冷的问高巍:“高将军,没有什么话对邵某说吗?”
高巍一听邵安的语气,就知道他动怒了。毕竟当初是自己阻止他们兄弟相认,如今却在禁军军营,自己的眼皮底下闹出这事,邵安焉能不生气。
高巍伸手请邵安到一旁详谈,两人走上台阶,在殿门前站定。高巍见离护卫们相距甚远,才说道:“邵相放心,没说多少,只是他知道他有个弟弟了。”
“这叫没说多少?”邵安真是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了。
“丞相稍安勿躁,他光知道有个弟弟,但不知道那人是你!”高巍连忙解释道,然后从头叙述起当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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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退回到一个时辰前……
“我有弟弟?!”吴铭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晋王。他本以为自己是个独自飘零的孤儿,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然而上天并没有抛弃他,告诉他在茫茫人海中,自己还有一位弟弟。吴铭孤寂已久的心,终于产生了一丝温暖。
“我弟弟他在哪?他叫什么?几岁了?长什么样?”吴铭一把抓住晋王的肩膀,连声问道。
晋王内心也同样震惊,目瞪口呆的看着吴铭,立马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安儿明明身在京城,离洪义是那么近,怎么会没有与他相认?还有皇兄,为什么没有告诉洪义以前的事?
正当晋王胡思乱想时,高巍终于气喘吁吁的跑来解围了。
“晋王爷,你……不能……那个……”高巍在听到晋王要找的人叫“李洪义”时,就明白晋王是毫不知情的。可他想要解释,却碍着吴铭在场,不知从何说起。
晋王见高巍哼哼唧唧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问道:“他失忆了,是吗?”
“是。”
“为什么会失忆?”
“不知道。”
“他不记得他是谁?也不记得他弟弟是谁?”
“呵呵。”高巍干笑几声,“他还有弟弟?本将不知。”
高巍明明知道,却要说谎,很明显是故意瞒洪义的。晋王疑惑的看着他,眼里充满了疑问。
高巍咳嗽一声,看向身旁的吴铭,只见他额头上布满冷汗,心知他的头痛病又犯了,便道:“吴铭,你退下。”
“不。”吴铭坚决道,“他知道我的身世,也是知道我弟弟下落的唯一的人。”
“你敢抗令?还有没有军纪?”
吴铭跪下,将额头死死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以缓解撕心裂肺的疼痛。可他嘴中却硬撑着道:“将军就算打死我,我也要呆在这儿。”
高巍心中又急又痛,预感到要无法收场了。
晋王不知吴铭的病症,觉得是高巍欺负他朋友,忙扶起吴铭,对高巍似笑非笑道:“高将军,他既然想留,就让他留下吧。我只想问将军,为何不帮他找弟弟。”
晋王到底是没有贸然拆穿高巍,而是婉转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吴铭真相。
高巍叹口气,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晋王似乎听明白了,高巍是不想洪义回想起当年的惨败。但为此而抹杀一个人的记忆,真的值得吗?
于是晋王反驳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该面对的总是要去面对,何必隐瞒?
高巍摇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既获重生,何必再提当年往事?
晋王没想到高巍武将出身,居然要和他以诗相对!虽说晋王不爱诗书,但也不能怯场,他苦思冥想半天才道:“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高巍接道:“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晋王已是黔驴技穷,实在没办法了,憋出一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高巍:“……!”
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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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安听完高巍的叙述后,简直哭笑不得。他俩真是绝了,利用洪义不通文墨,就以诗词相对答。虽然在邵安这种状元出身的人眼中,他们对的诗可以说是乱七八糟,但还好总体意思对了,除了晋王的最后一句。
“看来晋王并不同意我们瞒着洪义。”邵安犹豫道,“要不,我们对哥哥实话实说吧。”
高巍一听立马跳脚,“都到这份上了,你怎么还举棋不定?开弓没有回头箭,已无法回头了。”
邵安心想的确如此,如今这事不再是他和哥哥两人的事,还牵扯了众多知情者。现在他可真的是骑虎难下了。
“罢了,能瞒就瞒,瞒不了就算了。”邵安倍感心累,“那你们是如何圆的谎?”
“他有弟弟的事无法否认了。晋王就说,与他弟弟未曾谋面,只是听他提过而已。至于身世,晋王说与他是萍水相逢,并不知晓。”
邵安苦笑,还真是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啊。便问道:“萍水相逢?在哪相逢?”
高巍这才发现漏洞,恍然大悟道:“对啊,晋王从小就没出过长安。还好吴铭没问,否则真要穿帮了。”
邵安翻翻白眼,现在才反应过来啊。可马后炮有用吗?于是继续问道:“名字呢?”
“只能照实说叫李洪义。他还说居然这么巧,名和字相同。”
邵安心中诽谤,那表字可是高巍帮他取的,要是将来哥哥怀疑为何会这么巧,到时候看高巍如何解释。
高巍还没有考虑到那么遥远的事,他目前紧张的是殿内皇帝和晋王的密谈。他搓着手不安的问道:“晋王可是出了名的蛮不讲理。要是皇上也劝不动,咱这不就白忙活了吗?”
邵安冷嘲热讽道:“也没算白忙活啊,现在这事不是被我们,搞得越来越复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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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汉代司马迁《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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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一出场,瞬间变逗比风了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