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三年春,正值大计之年。
所谓大计,是指对地方官吏每三年一次的考绩,也称外察。而对在京朝官的考核,则称谓京察,每六年一次。
大计形式有两种:一是命地方官朝觐来京师,由吏部课其殿最①;二是派御史等官分巡天下考察官吏。
对官员的考察标准,分别为:贪、酷、浮躁、才力不及、老、疾、疲软无为、素性不谨。至于惩罚,则是对五品以下老、病者致仕,浮燥、不及者降调,疲软、不谨者闲住,贪、酷者贬官为民。
为以防破坏考察重典,考察时遭诬枉而被罢黜,也不破例起复。故而此次大计,廖丞相摩拳擦掌,势要主持考察,借机党同伐异,打击政敌。
然而考察官员之事向来由吏部主持,此次自然是毫不退让的。于是在大计还未开始前,朝中就大计主持人选先来了一番针锋相对的争夺战。
最后廷推决定,由吏部右侍郎邵安主持,御史台御史大夫于承平协助。吏部和御史台共派官员分巡天下考察地方官吏。
人选确定后,大计正式开始前。先后有两位高官来找邵安谈话,第一位自然是本部上司,孙敕。
孙敕找来他,先对他能担任此次大计主持表示祝贺,再强调下此次任务的重大,最后才说到正题上了。他问:“你可知于仲平此人?”
“下官不甚了解。”邵安说的是实话,同僚将近一年,他与当朝御史大夫仍如陌生人般。
“他以前是外官,今上登基后,才擢拔御史大夫的。”孙敕解释道,“可是他看似不是太|子|党,但已经渐渐偏向廖丞相了。”
邵安点头,这个他早看出来了。当初午门跪谏,他作为御史台长官,居然没有仗义执言,反而选择冷眼旁观。单凭这点,邵安就察觉出他和廖丞相的暧昧不清了。
见邵安一副若有所思样子,孙敕紧接着抛出了另一重大消息,“而且,他曾弹劾过你。”
邵安对此事毫无印象,不由的反问:“他弹劾过下官?”
“这事发生在你入仕前,正值你刚中状元之时。于仲平上奏说你状元之名名不副实,告你舞弊。”孙敕愤愤的说道,“幸而皇上英明,让他诡计没有得逞。”
邵安心如明镜,一眼看出了关键。这于承平恐怕是借着他之名,实则弹劾的是孙敕才对。但他看破不说破,依旧波澜不惊的端坐着看向孙敕,静待下文。
“所以这次廖丞相同意他辅助你,其用意颇深。你须得警惕。”
“下官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应对完孙敕,邵安刚出吏部,就被丞相府小厮拦住了。那小厮道:“相爷有请大人过府一叙。”
邵安了然一笑,又是一个拉拢他的。他也就来者不拒,且看廖丞相要耍什么花招。
过来后邵安发现廖丞相居然单独为他摆宴,连忙推辞着。廖丞相却道:“这顿饭早就该请邵大人的。前些日子,因弹劾老夫那事,让邵大人受了好大委屈,老夫真是对不住你啊。本该表示些什么的,但是为了避嫌,老夫也不好邀请邵大人过来常聚。故而时至今日才能宴请邵大人,聊表心意。”
至于丞相此话几分真几分假,邵安心中有数,也就不再推脱,坐了下来。
廖丞相命人开了二十年的好酒,又让舞姬献舞。两人酒过三巡,廖丞相拍着邵安的肩膀,道:“邵大人啊,你与老夫虽为萍水之交,但老夫注意你多时了。看你行事果决,是个可造之才。”
“丞相谬赞了。”邵安谦虚道。
“此次廷推,最终选邵大人你来主持大计,老夫甚为满意啊。相信邵大人也会秉公办理此事的。”
“那是自然。”
廖丞相一边为邵安布菜,一边说:“听闻,你和吏部尚书似乎是旧识?”
此等关系早已是人尽皆知,邵安也不隐瞒,“正是。”
“老夫劝你要洁身自好啊。”廖丞相道,“孙敕此人,老夫早就看透了。他看似现今是深得圣宠,官居从一品。但他向来反复无常,皇上即使重用他,也不见得心底真信任他。跟他靠的太近,无异于惹祸上身,小心将来殃及池鱼啊!”
邵安将信将疑,打马虎眼,“是吗?”
“听老夫一言,他不是什么好人。”廖丞相语重心长道,“他现在提拔你,只是为了利用你。将来你要是盖过了他的风头,他就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
邵安微微一笑,“下官知道了。”
廖丞相哈哈大笑,继而招呼道:“来来来,喝酒,喝酒。”
※※※※※
二月,大计开始。
州县每年一考,上报于府;府核实注考,缮册报吏部,以为外官考察之凭据。再由邵安、于承平领吏部考功司及御史台详核。
邵安考察时,就收到了廖鸿煊和孙敕的两张条子。不单是如此,那廖丞相的条子中还夹了张十万两银票。邵安看看银票,又看看这两张内容相互矛盾的名单,摇头苦笑。自先帝开始,朝中党争激烈,双方皆以把持大计为党同伐异手段,使考察之意渐失。如今的吏治,真的是该好好整肃了。
邵安正想着,见于承平来了,飞快的把单子银票收了起来。
于承平还是一副故作清高,刚正不阿的样子。见到邵安也不行礼,径直走到座椅前坐下,慢吞吞的拿出册子,开始禀告考核事宜。
邵安也懒得与其计较,歪在座椅上漫不经心的听着,见于承平说的提拔人选多与廖丞相给的单子中所提相符。邵安甚觉好笑,在心中恶意诽谤,不知他又收了多少钱。
等于承平汇报完,邵安拿着册子随意翻阅,“这杭州知州,为何让其致仕还乡?”
于承平一本正经的说:“此人已是古稀之年,属年老。”
邵安不语,再往下看,一看杭州通判也给降职了,“那杭州通判又怎么了?”
“他是才力不及,故而降调。”
“才力不及?”邵安明显是不相信,继续往后翻页,惊觉此页杭州大小官员或调任、或免职。邵安顿时明白,这廖丞相不仅要扩充党羽,还想在杭州安插人员。看来他是不放心晋王,要派人监督、打击,甚至……
邵安再不敢往下想了,心中愤懑:这廖鸿煊保护并提拔自己的人,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但廖鸿煊现在要针对晋王,肆意打压,他怎能坐视不理?
“杭州官员的调动,动静似乎颇大啊?”邵安一摔册子道,“所有杭州官吏考核成绩,本官全都要查看。”
于承平闻言神情有些不自然,极力的劝道:“此等小事,让考功司的人核查就是了。”
邵安冷笑,还不知道考功司有多少人收了贿赂,怎敢让他们去查?故而一锤定音道:“不必,杭州的事,本官亲查。”
邵安查了几天,也没查出什么不符之处。然而这看似没有问题,实则大有问题。幸亏邵安才去过杭州不久,与杭州官员有几面之缘,不觉得年老的官员很多。而在杭州游玩时,感觉杭州政通人和,更没有听说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事情。
再看吏部的考核,贪、酷。年老、不及等等官员,大有人在。不知道的还以为杭州百姓生活在何等的水深火热之中呢。
想及此,邵安将派去杭州考核的官员叫来询问。那官员说话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一看就知道此事有鬼。邵安将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决定再去暗访一趟杭州。
※※※※※
时隔不到一年,邵安又来到了杭州。这回他吸取教训,不入晋王府,轻车熟路的直奔上次和晋王看戏的戏园子里。
邵安一到门口,发现戏院里非常热闹,简直是座无虚席。邵安诧异,今天怎么没有清场?难道说晋王没来?正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台上小生开唱。当他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还有那熟悉的身形,真的是被惊呆了。
台上的小生不是旁人,正是堂堂晋王——苏瑾琪。
“哎哎哎,您不能进去。”苏瑾琪刚唱完正准备卸妆,就听见自家小厮叫喊着要拦人。本以为是有戏迷硬闯,并未在意。结果等他肩膀上被人重重一拍,才莫名其妙的回头一看,倏然眼睛瞪的老大,“啊!安、安、安儿?”
邵安沉着一张脸,不可思议道:“你堂堂王爷,居然去学那戏子粉墨登场,与优伶为伍?”
“戏子唱得,我为何不能唱?”晋王撅着嘴,理所当然的反驳道,“难道你也像别人一样,觉得这是下九流的行当?”
邵安语塞,晋王不依不饶道:“我就喜欢戏,喜欢听戏,更喜欢唱戏。我非唱不可。”
“你这身段,这唱功,能成吗?”邵安表示很怀疑,他虽然刚刚看了晋王唱过,但他不懂戏,也不知晋王唱的到底如何。
晋王也知道邵安不懂戏,便说:“你看前面多热闹,都是来看我的。捧我的人可多着呢。”
“是捧你,还是捧你的身份?”
“我又没有声张我是王爷,只有戏班的知道我的身份。”
邵安无语,就晋王所学的皮毛,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捧场,估计暗地里知道的人不少呢。
“对了,你怎么想起来杭州?”晋王一边卸妆一边问道。
邵安没好气的说:“来玩不行啊?”
晋王眉毛一挑,轻笑道:“我信你?你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来准没好事!”
邵安故作伤感的叹息道:“哎呀,看来我是来得太勤了,这就烦我了。”
“哪有,咱都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只是……”晋王可怜兮兮道,“只要你不要告诉我五哥,我还是很欢迎你的嘛!”
话说自上回邵安来此查案,两人再就没碰面。本应过年时各王爷回长安一聚,但因在孝期,皇帝下旨过年期间的一切庆典从简,各地王爷们不必回京。故而晋王只得无聊的呆在封地,更没有见到他心心念念的洪义了。
邵安答应不会告诉皇帝唱戏的事,晋王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了。邵安又问他何时开始唱戏的,晋王吞吞吐吐,磨磨唧唧,终于憋出几个字,“呃、那啥、就是……刚来这时。”
晋王对戏曲的执着果然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邵安叹气,他还能说什么呢?
反倒晋王想起某事,颇为激动的问道:“对了,洪义咋样?他有没有回信?”
“回信?”邵安一惊,他居然忘记这一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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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殿最:古代考核政绩或军功,下等称为“殿”,上等称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