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大雨中的开封城一片死寂,除了冒雨巡逻的军士,一地的泥泞和枯枝败叶、垃圾狼藉,街上空无一人。
王泰现在办公的这座总理行辕,就是原来的河南都司衙门,董有为长期驻守宣武卫营城,这里,反而闲置了起来。王泰进入开封城,也是选择在这里,办公省事。
站在窗前,雷鸣不时映亮脸色,王泰出神地看着窗外的黑暗,任凭雨水飘荡,湿了脸庞。
酷热难耐的秋老虎,这一场暴雨过后,也许就是秋高气爽,或许秋风萧瑟了。
对于旱灾蝗灾不断的河南,有雨水来临,总是好事。
他最终还是进了开封府城,不为别的,却是因为崇祯十六年的这场瘟疫势头之猛,持续时间之长,亲眼目睹,才叫触目惊心。
隔离、消毒、火化,发现一切苗头,均是雷厉风行斩断。军中极易控制,因为军令如山,卫所下的百姓也是如此,因为王泰官声斐然,爱民如子,贫苦百姓,虽有些小抵触,但无伤大雅,最后都一一执行。
反而是那些世家大族,皇亲宗室,豪强乡宦,一旦府宅出现瘟疫之源,隐瞒藏匿,以至于疫情极难控制。
李自成部隐入汉蕃杂居之地,清军入塞,死伤惨重,大明内忧外患,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但他还是五省总理,没有升迁绌落,没有变动,混吃等死。
年初,河南卫军入京师勤王,大败多铎、豪格部,阵斩满洲大臣饶余贝勒阿巴泰,功莫大焉。王泰上书,携奴军首级进京面圣,首级是送进去了,但没有犒赏,也没有宣他面圣。
看来皇帝,已经对自己猜忌太深。而崇祯帝,又自有他的一份骄傲。不见他,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窗外漆黑一片,不知不觉,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仍然猛烈。
崇祯十六年中秋,历史上的这个时候,孙传庭督师出潼关。李自成率主力北上,两军对垒于河南郏县。时值大雨滂沱,明军粮运不继。李自成军坚壁清野,大败明军,斩首四万余级。李自成乘胜挥师西进,攻破潼关,孙传庭自尽……
传庭死,而明亡矣……
“大人,大人……”
杨震的声音响起,把王泰从冥想中拉了回来。
转过头,看到身上湿了大片,鞋裤泥水一片的杨震、吴有性、裴世和及陈子龙等人,王泰轻轻点了点头。
“大家都坐吧,辛苦了!”
军士奉上热茶,几人在堂中纷纷坐下,人人都是憔悴不堪。
瘟疫气势汹汹,传染病,致死率极高,这也使得王泰不得不采取诸般措施,防治疫情。
由军中医官和护士成立的防疫司,统领河南防疫事宜,除了河南本地外,陕西、山东、湖广、四川,山西也都接到了王泰的文书,要求共同防疫,并派医官前去指导。
而在《河南日报》等官方报纸上,关于如何防疫,也是连篇累牍,数月不辍,隔离、火化、封城等措施,一一列举,不厌其烦。
这个时候,王泰倒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就早点解决开封城的道路和厕所等环境措施,免得城中垃圾遍地、污水横流,一下雨便泥泞不堪,走路都是问题。
“各地的疫情如何?”
王泰把目光,投向了众人。
“回大人,连月来河南各城防疫情形不错,从二月初始的每月死亡人口上万,到六月降于万人之下,七月五千之下,八月两千,九月一千不到。如今城中干
净整洁,人人佩戴口罩,减少外出,一发现瘟疫患者死者,立即隔离治疗、火化,死亡人数急速下降,感染人数也几乎绝迹。”
防疫司的主事吴有性率先开口,他既是讲武堂的教官,也是军中的医官,其著书《温疫论》已经由官方出版,医技自不用说。
“大人,各卫,各府、州、县,以及乡野各地,均是灭鼠灭蝇,清除垃圾,清理街头巷尾,各处脏乱差的弊端大都绝迹。尤其是老鼠,应该是已经绝迹了!”
军中医官裴世和,也是此次防疫事宜的主事,欣慰地说道。原来圆胖的他,历经数月操劳,已经瘦了一大圈。
王泰微微点了点头,心安了几分。
历史上,崇祯年间的这场瘟疫,死于鼠疫流行核心区即山西、直隶、河南三省北部的疫死人口,要占到这三个省总人口的三分之一。而现在看来,河南如今人口六百万以上,只死了不到十万人,已经是个奇迹了。
“这个月,因为疫情死亡的人口又是多少?”
王泰放下茶杯,转过头来,看着几人。
“大人……”
裴世和和吴有性对望一眼,都是有些踌躇。
“不要支支吾吾,有话直说。防疫大于天,不能欺上瞒下!”
王泰心里一“咯噔”,脸色立刻板了起来。
人命关天,防疫最怕的就是隐瞒不报,难以对症下药。
“大人,前半个月,又突破两千之数了!”
陈子龙摇了摇头,满脸的无奈。
“怎么会反弹?问题出在那里?”
王泰心头一惊,立刻问了出来。
“大人,戴口罩、消毒、隔离、火化,各卫、各县,甚至有些州、府都做的不错,疫死人数绝迹或几近绝迹。”
吴有性拱手一揖,脸色凝重,接上话来。
“可是开封府、归德府,这两处死亡人口大增,开封城半月死亡人口 800 余人,归德府死亡人口近千,光是这两城,就占了疫死人口的八成以上。”
吴有性的话没有说下去,王泰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轻轻叹息一声。
看来,这些封建礼教的卫道士们、又跳出来作妖了。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孝”道深入人心,历朝历代,传统儒家丧葬礼仪为墓葬。儒家提倡孝道,丧葬祭祀礼仪是儒家伦理的重要规范,而且也是衡量孝子的重要内容。这些名门大族,自然是坚决拥护了。
尸体抬出去火化,恐怕除了军中,儒家思想熏陶下的权贵阶层,没有人会接受。那些朱门府邸、深宅大院,隐瞒不报者,必然不在少数。
“他们要找死,也不能妨碍天下百姓!”
王泰的目光,立刻冷厉了起来。
“明日一早,开封城、归德府城派兵介入,所有府邸宅院一一排查,凡有症状者,一一隔离,凡有尸体者,立即火化。谁要是敢抗命阻拦,全都打入大牢!情节恶劣或隐瞒不报者,杀无赦!”
众人都是凛然,一起慨然领令。
一人传染,或可导致一家、一族,一寸一镇身,甚至是一县人口全部感染,最后十世九空,尸横遍野,没人能承担起这个后果。
“山东、山西、陕西各地,还有京师那边,是个什么情形?”
王泰的话语,不由自主谈及到了河南以外的疫情。
“大人,自年初以来,我等在报纸上大肆宣传疫情之害,防疫之术也是告示天下。除了口罩
、消毒、隔离、火化、封城等等,还公示了达原饮的药方,用以防疫事宜。”
吴有性说完,目光转向了陈子龙。
吴有性和裴世和带领军中数百医官、护士防疫治病,所有数据则是在陈子龙之处。
“大人,看如今各地的统计,防疫不容乐观。陕西、山西都是损失了五六十万人口,山东好一些,也有二三十万。只有北直隶和京师,令人忧心忡忡啊!”
陈子龙拿出账簿,随即翻了起来。
陈子龙一一道来,王泰心情压抑,面色凝重。
自年初二月到上个月的九月,北京城每天死人上万,以至于城门都被运出的棺材所堵塞。北京城街上的居民,十之三四被夺走了性命,街头玩耍的孩子都寥寥无几,街面上连叫花子都几乎找不到了。
草草估计,光是一个京城,就损失了十几万的人口。
“听去了京城的医官和护士们说,京师疫情糜烂,他们也是有心无力。京师三大营疫死者众,近三万匹战马,只有不到五千匹可以骑乘。京城内外城墙,只有七八万士卒据守。万一敌寇入侵,这京师……”
陈子龙摇了摇头,神情黯然。
“陕西、山西、山东三省,死亡人口至少在百五万人以上。若是加上未能察觉的,当在 200 万到 250 万之间。北直隶和京师,丧失的人口大约是 100 万左右。如今,至少有超过 300 万人,在这场瘟疫中丧失了!”
屋中人人脸色难看,王泰也是如此。
虽然和历史上至少上千万因瘟疫造成的人口丧失相比,300 万似乎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但人口这样丧失,何其残忍!
欣慰的是,诸般努力,殚精竭虑,汉民族终于恢复了一些元气。
“各位,马上就要入冬,防疫事宜刻不容缓。防疫要加大力度,争取在来年春天来临前,让疫情在河南和各位力所能及的地方绝迹!”
王泰脸色铁青,下达了军令。
第二日,雨过天晴,宣武卫大军进城,一番不甚激烈的碰撞,死伤数十人之后,一具具疫尸从各府宅抬了出来,直奔城外。
开封城东城外,从各豪门深宅搜掠出来的 500 多具疫尸,堆积如山,层层叠叠被架上了柴堆,然后桐油浇泼。
豪强官绅、藩王宗室,各色人等云集,抗议者气势汹汹,哭天喊地,想要上前抢回尸体,却被军士们一一打翻,捆绑了起来。甚至有乡宦当场自杀,也被漠然视之,之后发生了数百家丁蜂拥抢尸,却被宣武卫军士一顿排铳,打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火把被扔入,柴堆火光冲天,疫尸被无情焚烧,观看的全城三教九流们目瞪口呆,却是无人吭声。
而那些已经感染者,也被军士逮捕,一一隔离,同样是无人吭声。
“都记住了,要是藏匿尸体,染病不报,一旦发现,定斩不饶!”
行行的军官满脸冰霜,冷冷留下一句话,扬长而去。留下观看的众人脸色苍白,人人自危。
归德府城商丘也是如此,疫尸焚烧,同样是雷霆手段,铁与血的碰撞,疫情面前,无人可以抗拒。
河南各地纷纷效仿,到了12月底,整个河南,死亡人数大大降低,每日死亡人数,从10月上旬的两千人,骤降为10月下旬的百十人,到了年底,已经控制在了个位数。
不得不说,这在大明境内,成了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