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二月,河南,南阳府,南阳城。
自一月间以来,小冰河时代,陆续不断的几场大雪,将城头城外的一切,都掩埋于茫茫的积百雪之下,可随着天气晴朗,战争只有,那些原有的罪恶一一现形。
城头烟熏火燎的痕迹犹在,箭射刀砍、火炮、火铳射击的弹痕清晰可见;城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终于被掩埋,但田垄间、官道两旁的尸体依然是横七竖八。成群结队的野狗在游荡,没有了人烟的断壁残垣,成了它们自由自在的天堂。
南城外浅浅白雪的旷野上,一个个木桩上,被捆的官军达数百人之多。他们无一例外,右手被齐腕砍断,有些已经死去,有些伤口腐烂,呻吟惨叫,惨状不忍直视。
而在这些官军的周围,还有一些官员,以及城中的豪强乡宦,他们浑身血迹斑斑,披头散发,显然早已经丧命。
崇祯十五年正月,李自成部大军大举进攻南阳城,南阳城被破,明总兵猛如虎、副总兵刘光祚、参议艾毓初、南阳知县姚运熙俱战死,唐藩唐王朱聿镆自焚而亡。
李自成部损失数万,恼羞成怒之下,对俘虏的官军施以酷刑,一律砍去右手掌。
崇祯十五年年初的这场兵灾,南阳城内的民居这几乎没受什么影响,只有唐王府一带,由于唐王朱聿镆自焚,烧毁了半条街,其余的倒是没什么影响。
更重要的是,自从流寇破城以后,他们并没有拆掉城墙,毁去房屋,裹挟百姓出走,而是踏踏实实留了下来。南阳府衙成了他们办公的地方,而城中各大豪强官绅的宅院,则成了他们将士私人的宅邸。
没收豪强官绅的“庄田”,分给穷苦百姓耕种。招抚流民,给牛种,赈贫困,畜孽生,务农桑;同时又募民垦田,收其籽粒以饷军。
以往由于流动作战,不可能执行的理念,进入南阳,倒是得到了施展。
“元帅,目前我军占据南阳府大部,南阳府两座大城也为我军所有。我军应采用三大善政,均田免粮、平买平卖、割富济贫,招兵买马,以壮声色!”
南阳府衙署,如今的倡义大元帅行辕,李自成高高在上,一个青衣打扮的四旬儒士,正在侃侃而谈。
“下官有四事可安民心:
其一、业主认耕,将豪强官绅兼并之地收缴回来,再分给百姓,让其尽快耕种,恢复生产;
其二、我军帮助百姓耕种,分配耕牛、种子、农具给百姓,保证春耕,不误农事;
其三、采取“输银助饷”之法,以豪强官绅们之富有,定其助饷数额。此法不但打击了地方豪强的嚣张气焰,又赈济了穷苦百姓,还可确保我军庞大的粮饷供给;
其四、开仓济民,拯救苍生。南阳府衙和南阳卫仓储,存粮数十万石,可吸引陕西、河南、湖广、四川的流民前来,招兵买马,壮大我军。”
四旬儒士顾君恩,湖广钟祥人,屡试不第,足智多谋,现在也是李自成军中的幕僚。
“先生所言,甚合我意!”
李自成点点头,眉头一皱。
“只是,南阳一地,不过数十万人丁,要支撑我如此多将士之开销,实在是捉襟见肘。况且……”
李自成的犹豫看在眼中,顾君恩略微一思考,立刻明白了几分。
“将军是担心王泰在侧掣肘,虎视眈眈?”
“先生,正是!去年洛阳城一战,我十几万大军毁于一旦,还失去了刘宗敏和郝摇旗两位兄弟。关外大战之后,河南各卫出走,王泰虽然声势大不如前,但他
还是五省总理,在河南也是有些势力。我是担心,要是硬打下来,恐怕会两败俱伤,得不偿失。”
李自成的担心,顾君恩微微一笑。
“王泰要是兵强马壮,他早已经打过来了,不会采取守势!将军居安思危,让在下佩服!”
顾君恩的话,让李自成稍稍安定了一些。
去年洛阳一战,河南卫军众军精锐,才能与众军一搏,如今河南卫军实力大受影响,义军又恢复了体量,怪不得王泰不敢过来。
“顾先生,你就说这王泰,真是福大命大!咱们破了南阳城,那个鱼肉百姓的狗唐王自焚,王泰居然安然无恙,真是岂有此理!”
一旁的李过愤愤然插话进来,把话题转移到了王泰的身上。
“王泰刚在关外立了大功,现在又是皇家的驸马,皇帝没有降罪于他,理所当然。”
顾君恩轻轻摇了摇头,莞尔一笑。
“不过这样也好,只要王泰和公主成婚,他就是孤家寡人,混吃等死。以后将军想要见他,恐怕也难了。”
“先生,这是你今天说的,让我最高兴的事了!”
果然,李过哈哈笑了起来,李自成的脸上,眉头也是微微缓开。
如果能够调走王泰,对于义军说来,机会可就大了。
潼关南原一战,义军失去了田见秀、袁宗第两位军中将领,还失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高夫人,义军只剩百余骑,遁入了群山。
好不容易东山再起,洛阳一战,又被打回原形,还失去了军中悍将刘宗敏,谋士纷纷逃亡。
这个王泰,现在已经是义军的心腹之患,也是他李自成的梦魇。
“先生,话虽如此,但是王泰目前还在河南,他每日里招兵买马,编列新军,想起来,总让人觉的忧心。”
李自成终于把自己的担心给说了出来。
“将军,听说李信此人,曾经是你的旧部,现在已经是开封府同知。你看,可不可以拉拢一下,让他理应外合,破了开封府?”
顾君恩思虑片刻,终于开口。
“李信?”
李自成眼神迷茫,他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李信此人,负气固执,他既然能跟从王泰出关,恐怕是不太容易策反。如果要强行从事,反而有可能打草惊蛇,置大军于险地。”
“这些个叛徒,没有一个好东西!李信、牛金星父子、宋献策,有朝一日,我要全杀了他们!”
提到了李信,李过脸色通红,立刻发作了出来。
“闯王,依我说,该杀!一个个大难临头各自飞,禽兽不如,就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你呀,就是平日里心太软了一些!”
贺一龙(“革里眼”)冷冷说道,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当年李自成潜入深山、张献忠诈降,贺一龙和贺锦,马回回等人进入英、霍山区,形成“革左五营”。他部下万余将士,桀骜不驯,李自成也很是忌惮。
“杀了又能怎样?解决不了麻烦。还是忍一忍,不要四处树敌。”
一直没有说话的马回回,也终于开口。
老回回,原名马守应,马回回只是他的绰号,陕西绥德人,边军出身。初隶属于闯王高迎祥,其部上万,为崇祯八年河南荥阳大会的十三家首领之一,转战于陕、晋、豫、鲁、川、鄂、皖、湘等地,势力极盛。后与贺一龙(“革里眼”)、贺锦、刘希尧、蔺养成合军,称“革左五营”,张献忠曾两度隶
其部下。
不过,“革左五营”的根据地,一直在湖广、河南的英霍山区,也就是后世的大别山。此次,双方合军,势力极大,李自成敢攻打南阳府,也有其合兵后兵强马壮的缘故。
马回回为人隐忍,也比较顾大局,李自成对他,也是礼敬有加。
“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况且,当时局势已经是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不必强求别人!”
李自成看了一眼顾君恩,出口阻止了贺一龙和侄子。
在这些新加入的贤士、将领面前,无论如何,还是要大度一些。
贺一龙牛眼一瞪,重重一顿酒杯,想要发作,马回回却端起了酒杯。
“革里眼兄弟,咱们两个喝一杯!”
贺一龙悻悻地举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却终于没有说话。
李自成冷冷看了一眼贺一龙,目光转向了顾君恩。
“先生,以你看来,咱们下一步,却该如何?”
众人的目光也都一起,放在了顾君恩身上。
“众位兄弟,北地天灾人祸,义军所致,必能一呼百应,所向披靡。所谓衣锦还乡,如果有可能,可取陕西为盘踞之地,然后占领山西,一路北上,直逼京师。”
顾君恩说完,看了一眼众人,又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这唯一的变数,就在王泰身上。关中是王泰的老巢,有王国平坐镇,武大定、郑嘉栋、贺人龙等三路总兵,不易对付。即便绕过陕西,直接从山西入京,中原的王泰,始终是个麻烦。”
顾君恩的声音不大,大堂上的众人却都听了个清清楚楚,人人都是眉头紧皱,低头沉思。
“要我说,还不如回英、霍山区,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咱们!”
片刻,贺一龙又爆发了出来。
“十几万兄弟,躲在山里,绝不是长久之计!”
李自成徐徐开口,目光又转向了顾君恩。
“先生,还有别的打算吗?”
“将军,各位,另外一种策略就是南下湖广、顺江而下,直取南京。江南富裕,民风萎靡,传檄可定。到那时,北地的这一烂摊子,就交给皇帝和王泰吧。”
顾君恩的话,再一次让大堂上陷入沉寂。
江南的富庶,众人皆知。可是,衣锦夜行,对于这些恋家而又彪悍的义军将领来说,若不能飞黄腾达,衣锦还乡,江南的花花世界,又与他们何干?
果然,李自成面色难看,苦笑一声。
“先生,军中将士都是北地汉子,让他们去南方,恐怕还没有过江,军心已经散了。”
“顾先生,江南虽然富庶繁华,可你想过没有,人人吃得饱、穿得暖,谁跟着咱们造反?”
马回回一句话,让大堂中的将领纷纷点头。
江南的读书人,可比北方多的多。他们杀富济贫,江南那么多豪强官绅,他们杀得过来吗?
“将军,还有一种策略,就是进入蜀地。四川天府之国,地势险固,朝廷的兵力也不多,我军割据一方,伺机而动,随时可以北上!”
顾君恩的一席话,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起来。
李自成也是点了点头。虽然攻占陕西,挥军北上,攻占京师听起来更有诱惑力,但如今看起来,进兵四川,割据一方,或许是义军最好的选择。
和王泰部拼个两败俱伤,绝对不是最好的选择。义军的实力,也没有到如此强大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