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位于开封城东的河南巡抚衙门高朋满座,一片热闹喧哗景象。
这一场热闹的晚宴,自然是欢迎新到任的河南都指挥使王泰了。
明代后期,巡抚实现了地方化、制度化,节制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掌握地方军政大权。
尽管三司已隶属巡抚,但在名义上却仍然是朝廷律法定制下的省级机构,对巡抚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巡抚有违法行为,三司长官亦得向朝廷中枢参奏。这样,一方面是巡抚统驭三司,另一方面,三司也对巡抚实行牵制。
因此,王泰名义上是河南巡抚李仙风的下属,作为河南一省的最高官员、东道主,他自然是要好好款待一下王泰了。
在座的,除了河南巡抚李仙风,河南巡按御史高名衡,河南总兵张任学,还有提刑按察使等大大小小的官员。至于那些锦袍的志得意满之人,自然是开封府乃至河南府的豪强官绅了。
座中更有一位周王府的什么长史,也登堂入室,和朝廷大员们共坐一桌,谈笑风生,顾盼自如,可是让王泰暗暗摇头。
这么多的大员、地方贤达前来参加夜宴,由此可言可以看出河南府上下对王泰这个天子重臣的重视。
不过,重视归重视,王泰隐隐感到了一丝冷漠,这堂中乌泱泱一片,似乎对他抱有成见或敌意的,不在少数。
这让他心里,莫名地一阵警惕。弄不好,今晚就是一场鸿门宴。
“各位同僚,咱们敬王大人一杯。”
河南巡抚李仙风首先开了口,圆润的红脸上笑容满面,席间大小官员纷纷站了起来,举杯而向。一饮而尽。
“在下多谢诸位了!”
王泰微笑着端起了酒杯,和众人一饮而尽。
“王大人真是年轻有为啊! 老夫在你这个年纪,还在寒窗苦读。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李仙风哈哈笑道,半真半假。
这位河南都司的掌舵人如此年轻,的确是让他惊诧。
“那都是圣上的恩典,下官只是适逢其会。以后还望大人多多提携,多多照顾!”
李仙风还没有说话,旁边的巡按御史高名衡已经接上了话。
“王大人年方弱冠,已经是二品大员,有杨阁部和高起潜在后面为你撑腰,我们这些微末小吏,又那能上得了台面。”
王泰微微一怔,李仙风哈哈笑了起来。
“王大人,高按台就是这个性子,你不要介意,不要介意。来,咱们满饮此杯。”
王泰点了点头,举起酒杯,和李仙风一饮而尽。
“抚台大人,圣上让我来河南就职,以后这军中将士的粮草饷银,还望抚台大人多多支持。”
王泰直觉,这位抚台大人似乎要圆滑许多,对自己的冷漠显而易见,或许难以得到他的支持。
河南都司卫所下的将士所需饷银,主要来自军屯屯粮、布政司存留及临时加派。明朝后期,军屯败坏严重,入不敷出,饷银主要依靠于地方存留。但河南灾害频频、宗禄支出巨大,地方财政困难,河南都司卫所军饷的拖欠现象也是十分严重。
也正因为都司饷银来自于河南巡抚衙门,所以王泰才向这位李抚台求助。
“王大人,河南天灾不断,官府财政窘迫,已经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何况,河南都司,卫所已经是名存实亡,王大人要饷银,还是向圣上求助吧。”
果然如此,王泰面色平静,微微一笑。
河南巡按高名衡这时又插话进来,似有所指。
“王大人,军
屯败坏,屯田失额,军士逃亡,官员渎职,豪强横行,想要一番作为,恐怕是不太容易啊!”
明代军屯破坏的首因是屯田失额,屯田失额主要是因为屯田被世家豪强兼并,被卫所军官私占变卖,被藩王侵占。军屯破坏的另一原因,则是因为军士逃亡。这些问题,牵扯到各方势力,局面错综复杂,要想解决,必须得有雷霆手段。
“按台大人代天巡狩,各省及府、州、县行政长官皆其考察对象,大事奏请皇帝裁决,小事即时处理,事权颇重。难道说,这军屯破坏的事情,你未曾禀报君王?”
王泰似有所指,高名衡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微微笑了一下,咳嗽了一声,然后附耳低语。
“王大人,清屯之事,错综复杂,千丝万缕,动一发而牵全身,即便是孙传庭巡抚陕西,清屯的对象也是豪强官绅,至于那些藩王侵占,他可曾动过分毫? 即便是闹到皇帝那里,各有各理,一番扯皮下来,往往各打五十大板,不了了之。藩王世家们耗得起,百姓可以吗?”
王泰微微点了点头。想不到这冷傲的巡按大人,还真是个有分寸的好官。
高名衡,到底是和李自成在开封血腥缠斗的酷吏,还是打杀河南豪强权贵、忠肝义胆的千古名臣,日后自知。
“高大人,援手之恩,在下铭记在心。”
“王大人,救命之恩,也当涌泉相报。”
王泰和高名衡哈哈大笑,一旁的李仙风摇了摇头。这两个人混在一起,他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席上觥筹交错,玉盘珍馐,王泰也是暗暗心惊。河南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堂内依然是美酒佳肴、花团锦簇,甚至一团和气。
酒过三巡,官员们便开始吟诗赋词,大谈起庄老之说来。
王泰见众官员对自己虽然客气,但都保持距离,略加思索,便知道了其中道理。
天下如今谁人不知,自己是阉党一员,高起潜的孝子贤孙,他们这些清流浊流,自然是要党同伐异了。
只是看这些人大谈道德经、无为而治,王泰心里就凉了半截。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这还是好的,更多的则是只知以权谋私,欺上瞒下,祸国殃民的无耻之徒。这两种官员,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庸碌无为,有破坏没建设,让王泰不敢恭维。
“各位,卢督师在巨鹿壮烈殉国,此等壮举,惊天地、动鬼神,咱们为卢督师一饮!”
席间,突然有人站了起来,举杯喊道。
王泰看此人脸色通红,显然是喝多了。
“王大人,这是卢督师的军前赞画杨廷麟杨公,是黄道周黄詹事的好友,如今被朝廷贬斥,正要回乡,适逢其会,便邀他前来赴宴。”
李仙风哈哈笑着,和高名衡、王泰几人一起站了起来,都是举起了酒杯。
王泰微微点了点头,卢象升为国捐躯,自然是值得众人祭祀。
“你,阉党一列,你不配为卢督师祭酒!”
杨廷麟脸色通红,踉踉跄跄走了过来,指着正要撒酒的王泰,厉声喝道。
满堂之人都是一惊,许多人却是不动声色,似乎在等着看王泰的笑话。
王泰看了看周围众人,心里暗自冷笑。这是有人要他的好看呀!
高名衡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王大人,书生意气,好自为之。”
王泰点了点头,把杯中酒轻轻洒在了地上。
杨廷麟大怒,上前几步,怒声道:
“王泰,你这阉党佞人,你不配为卢大人祭酒!”
走到跟前,王泰才看清了杨廷麟屯田失
额,此人面庞英俊,身材修长,举止优雅,外加正义凛然,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这让王泰,莫名地想起了文世辅,这二人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
“伯祥,你喝多了,下去歇着吧。”
李仙风过来,轻声劝道。他示意了一下,两个下人上来,就要扶杨廷麟下去。
“放开我,我没有醉!”
杨廷麟脸色通红,他推开了上来的下人,怒声喝道:“就是这些奸人当道,才使得朝廷乌烟瘴气,忠良惨死,国祚难宁。你们还在这里和他饮酒欢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大堂中一片寂静,满屋子的人都是不语,许多人都把眼光看向了首席上的王泰。
王泰此时那里还不明白,这是有人故意为之,让他难堪。这份见面礼,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这个杨廷麟,历史上有些气节,抗清不敌,投水而死,算得上有气节之人。要不是因为这点原因,他早已经暴走了。
“杨廷麟是吧,请问一下,阁下是否和鞑子交手,曾经手刃过几个鞑子? ”
王泰缓缓站了起来,语气温和,不疾不徐。
“我……”
杨廷麟红着脸,一时语塞。
“就在几个月前,济南城外,我秦兵和鞑子大军野战,我王泰这阉党手中,最少也有七八个鞑子的性命。在济南城,我和我的兄弟浴血奋战,光割下来的真鞑子首级,就有上千。”
王泰走到杨廷麟身边,盯着他,目光炯炯。
“你说奸臣当道,忠良惨死,请问一下,卢督师明明可以随虎大威、杨国柱突围,为何要舍生取义? 难道说,是我串通了鞑子,害死了卢督师? ”
杨廷麟难以驳斥,恼羞成怒,脱口而出。
“高起潜拒不出军增援,不战而退,致使卢督师孤军奋战,杀身成仁。你认高起潜为义父,攀附阉党,不是阉党余孽又是什么?”
“你简直是满口喷粪,一派胡言!”
王泰怒气勃发,面色也是红了起来。
“实话告诉你,我曾托山东的张名世张公捎书信于卢督师,让他连夜进巨鹿城避敌。卢督师犹豫不决,以至于被鞑子大军围困。此事虎大威和杨国柱二人都是知晓。卢督师不愿舍大军独自逃生,你把此事栽赃于他人身上,你用意何在?”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动不动就是阉党清流,那你可知阉党中大有忠良,清流中道貌岸然、狼心狗肺者比比皆是。我在陕西垦荒赈民,正是所谓的清流们,和豪强官绅沆瀣一气,侵占军民田亩不说,藏税匿税,搞的百姓民不聊生。这就是你们清流干的好事吗?”
王泰中气十足,义正言辞,声音在大堂中回响,慷慨激昂。
“杨廷麟,我这个阉党余孽,散尽家财,在陕西兴修水利,垦荒上万顷,赈民无数,活民二十余万,你这清流,你垦过几亩荒地,你施过几碗米粥,你又救过几个百姓?”
杨廷麟面色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杨廷麟,国家动荡,民生凋敝,你这所谓的忠义志士,还是少些空谈,不要愤世嫉俗,须知实干才可以兴邦,空谈误国误民。你好好思量一下吧。”
王泰看了看堂中众人,冷笑一声。
“圣上让我担任这个河南都指挥使,旨在清屯垦荒,谁要是想掣肘,想闹事,想像以前一样胡作非为,那就是和我王泰作对,和圣上作对。后果如何,自己掂量!”
满堂无声,却不代表着顺风顺水,表面的风平浪静,其实则是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