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三月十八,京师、紫禁城、平台。
南地或许已经春暖花开,百花争艳,但是这北地的阳春三月,仅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再加上随着春季天气干燥,漠北的沙尘滚滚而来,闹得北京城乌烟瘴气,以至于游人连出行的兴趣都没有。
一场春雨不期而至,喧嚣多日的沙尘终于无影无踪。不过,春雨虽然驱走了空中的沙尘,却扫不去人心头的雾霾,甚至是满腔的愤怒和担忧。
崇祯站在平台上,背手而立,看着亭外蒙蒙的细雨,脸色难看至极,似乎要渗出水来。
司礼秉笔太监王承恩站在一旁,恭恭敬敬,面色凄苦,不发一言。
清军入塞,朝野震惊,清兵一路南下,烧杀抢掠,持续达半年之久,官军非溃即败,两大野战主力宣大军和关宁军各自被击溃,宣大军连主帅卢象升都战败身亡。
孙传庭率部入卫京师,没有打出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将领们甚至不敢正面迎敌,一味尾随追踪,坐误战机,无能之至,令人扼腕叹息。
清兵深入2000余里,破城70余座,涉及顺天府、保定府、河间府、真定府、兖州府等等,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令人实在心寒。
难道说,大明朝养士数百年,满朝煌煌士大夫,天下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可用?
良久,崇祯转过头来,走到御案旁坐下,拿起案上的奏折看了片刻,放下奏折,一声叹息。
这是几日前,京师解严后,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所上之书,他认为法不可纵,要求朝廷惩处相关失责官员:
第一,墙之岭入口之案,有罪者为总督吴阿衡、总兵吴国俊,蓟镇总监邓希诏等;
第二,青山口续入之案,有罪者为顺天巡抚陈祖苞、总兵陈利余国成、分监孙茂林等;
第三,残破城邑之案,有罪者为宣大总督卢象升、关宁军总监高起潜、大同总兵王朴、宣府总兵杨国柱、山西总兵虎大威、保定巡抚张其平等、山东巡抚颜继祖、山东总兵倪宠等;
第四,逗留观望之案,有罪者为首辅督察刘宇亮、剿援总督孙传庭、关宁军总监高起潜、剿援总兵祖宽、宣大军副总兵李重镇等。
第五,饱掠出口之案,有罪者为首辅督察刘宇亮、剿援总督孙传庭、宣大总督陈新甲、关宁军总监高起潜、保定总兵刘光祚、大同总兵王朴、宣府杨国柱等。
言官们认为身为兵部尚书的杨嗣昌罪责难逃,给事中李希沆、御史王志举纷纷弹劾杨嗣昌误国误君,要求按照失事先例,对杨嗣昌予以处死的惩处。崇祯大怒之下,把李希沆贬官,王治举革职,引起朝野纷纷,一片喧哗。
“国家大事,都败在了这些腐儒身上!”
崇祯冷冷哼了一声,眉头紧锁。
他应臣子们所奏,要求杨嗣昌主持失事诸臣罪状的查核,相信很快就有结果。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崇祯头也不回,淡淡问了一句。
“杨卿,阁臣们有决议了吗?”
“回陛下,已经有了。”
杨嗣昌小心翼翼,把奏折递了上去。
应皇帝旨意,他会同兵科追究墙路入口、青山续入、残破城邑、逗留观望、饱掠出口五案做了调查和斟酌。想起君王看了奏折,必会勃然大怒,他心里不由得惴惴不安。
“总督孙传庭接受残局,难有所建
树;宣大总督陈新甲,始则宣大兵全归于卢象升,继则半属孙传庭,难有战绩;督察刘宇亮,未成师以出,未终局而归,行间得失本难苛求;总督卢象升,丁忧之人,勤王之事,捐躯以报,不宜追责……”
崇祯冷冷一笑,抬起头来,看着杨嗣昌。
“杨卿,天下都认为是你和高起潜陷卢象升于不义,你怎么反而替他进言?你难道不怕这天下悠悠之口吗?”
杨嗣昌额头冒汗,肃拜道:“陛下,臣和卢督师,一主张野战,一主张固守,只是作战方式上的不同,都有为国排忧之心,唇亡齿寒,祸福相依。况且,卢督师已杀身成仁,陛下不宜追责。请陛下慎思。”
“卢象升,你实在是太……”
崇祯摇了摇头,眼神中有许迷惘。
“振对卢象升期望太高,原以为他可以……”
他转过头去,看着亭外的细语,似乎自言自语。
“负气分兵、误信分兵、获鹿苦撑八日,未发一兵一卒,巨鹿本可撤出,非要杀身成仁,说什么“大丈夫岂可对刀笔之吏乎”。他一死百了,落了个千古留名,留下一地鸡毛,却让朕来收拾。”
崇祯自言自语,杨嗣昌心惊肉跳,赶紧上前一步,开口劝道:
“陛下,奏折还有追责人员,陛下宜早做定夺。”
崇祯转过头来,点点头,收拾一下心情,继续看了下来。
“剿援总兵祖宽,违期不进,难逃大法;宣大副总兵李重镇,弃卢象升而逃,应以重处;顺天巡抚陈祖苞、保定巡抚张其平、山东巡抚颜继祖等,坐视不救……”
“这些个佞臣!”
崇祯脸色铁青,“啪”地一声把奏折摔在了桌子上。
“杨卿,此次东虏大军劫掠四方,大概的损失,出来了没有?”
“回陛下,三月初九,东虏大军从青山口出关,退回辽东。是役,清军入关半年,深入二千里,攻占三州、五十五县,二关;我总督二人壮烈殉国、守备以上将吏战死百余人;损失人口达四十万余、黄金万余两、白银百万余两。其它损失无可计量。”
杨嗣昌暗暗庆幸。他错估敌情,以为清军要攻打山东重镇德州,调山东巡抚颜继祖率标军前去驻守,以至于济南城兵力空虚。要不是王泰率秦兵援救,光是失陷藩封,他就难逃群臣悠悠之口了。
至于王泰是受高起潜节制还是孙传庭派遣,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
“杨卿,以朕看来,此次东虏入塞,失责官员可按四案处理。”
想到清军入塞的损失之大,羞辱之深,崇祯怒火中烧,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
“守边失机、残破城邑、失亡主帅、纵敌出塞,以这四案处理相干罪责官员。蓟镇总监邓希诏、分监孙茂林,顺天巡抚陈祖苞、保定巡抚张其平、蓟镇总兵吴国俊、陈国威、山东总兵倪宠、援剿总兵祖宽、宣大副总兵李重镇,以及副将以下至州县官,一共三十五人,死罪难逃。其余相干人员,削职贬官,不得使一人漏网!”
杨嗣昌胆战心惊,一次处死这么多大臣武将,可见皇帝已经是雷霆之怒。
杨嗣昌和王承恩对了个眼色,王承恩心知肚明,赶紧上前,低声说道:
“陛下,皇后即将临盆,此大喜之兆,还是要稍宽刑法,以附天和。”
崇祯摆了摆手,脸色决然,对王承恩的话语
不以为然。
“祖宗传下来的江山都不能保住,要这么多儿孙,又有何用处?”
王承恩再也不敢言语,赶紧退到一旁。
“官军暮气太深,将骄卒弱,难以言战;打仗没有赏银,官军便会临阵脱逃;官员各自为战,勾心斗角,只为敝帚自珍,保存实力,如此一盘散沙,怎能上阵杀敌?”
崇祯脸色通红,心头狂跳,厉声喝了起来。
“王承恩,磨墨,朕要亲笔御书,惩治这些国之蛀虫!”
崇祯书写片刻,直到额头长汗,这才放下了御笔。
“王承恩,你带锦衣卫前去,亲自去城外宣旨,捉拿一干人等,不得有半点差漏!”
王承恩赶紧上前,手捧圣旨而去。杨嗣昌看到那上面长长的追责名单,栗然心惊。
这只怕是崇祯朝以来,因罪责难逃,惩处大臣最为严厉的一次了。
“杨卿,该来的都来了吗?”
崇祯看着眼前脸上阴晴不定的杨嗣昌,轻声问道。
“陛下,新任的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蓟辽总督洪承畴,还有新任的保定、山东、河南总督孙传庭,还有关宁军总监高起潜,都在城外候旨。”
崇祯点了点头,思索片刻道:
“你去城外宣旨,让洪承畴和高起潜进城面圣。召淮扬道参议郑二阳一同进宫,朕要询问练兵措饷之事。”
看杨嗣昌脸色犹豫,崇祯不由得一愣。
“杨卿,你可有要事?”
杨嗣昌赶紧肃拜道:“陛下,高起潜统率秦兵和关宁溃兵,在济南城大战东虏大军,歼敌万余,光鞑子首级就割了上千级……”
崇祯点了点头道:“此事朕已知晓,朕不是已经宣高起潜进宫面圣了吗?记得把鞑子首级一起带入城中,叫有司人等甄别。”
杨嗣昌点头道:“陛下,高起潜递给兵部的公文说,秦兵骁勇善战,团练总兵王泰更是年少英雄,是个了不起的俊才。陛下爱才心切,要不要宣他进宫?”
“王泰,团练总兵,咸阳守备,朕知道他,高起潜力荐,说他有练兵统兵之才,朕正要加以重用。”
果然,一提到王泰和济南城战,此次清军入塞,大明官军唯一的亮点,崇祯脸色马上红润了起来。
“宣高起潜、宋学朱、王泰和一干守城将领进城,朕也看一下,这个王泰是不是名副其实。”
杨嗣昌赶紧应旨。于公于私,他都应该提拔一下王泰,更不用说,皇帝的近臣高起潜在背后使力。
“陛下,孙传庭也在城外,要不要宣他进宫面圣?”
杨嗣昌硬着头皮说道。孙传庭接替卢象升入卫京师,却没有什么大的战果,恐怕皇帝心中,已经十分不满。
“黄花店斩首7级、香河斩首3级、遵化6级、太平寨51级,关口31级,共88级!”
果然,崇祯的脸色阴沉了起来。
“十万大军,战绩不如八千秦兵之甚,善战之名,怕是沽名钓誉。同样的秦兵,在高起潜手下勇猛果敢,在他孙传庭手下……”
杨嗣昌看皇帝面色阴沉,再也不敢言语,轻轻退了下去。
此次清军入塞,烧杀抢掠,大明损失惨重,他这个身负国防重任的兵部尚书,难辞其咎。这个时候,他还是低调些,以免引火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