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泰进来的时候,高起潜正站在窗前,盯着院子水池里的假山出神,一处泉眼咕咚,活水外流,冒着雾气,顺着细渠向墙外流去。
“王泰,你来了。”
听到脚步声,高起潜转过身来,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王泰过来,恭恭敬敬见了礼,抬起头看到屋子里面烧水的炉子,不由得莞尔。
不用说,张元平这小子,已经在济南府照猫画虎了。早知道,自己就向他收点“专利费”了。
高起潜一愣,脱口而出。
“王泰,你在搞什么鬼?”
王泰赶紧收起了笑容,正色道:
“公公,这炉子是小人在陕西时所造,想不到在此地看到,故以忍俊不住,还望公公见谅。”
高起潜看了看炉子,也是微微摇头。
“刚来时我还纳闷,这炉子还是第一次见,想不到是你的手笔。王泰,我倒是小看你了。”
下人上来,两杯清茶放在了桌上。
高起潜端起一杯茶,慢慢喝了起来,王泰赶紧上前禀报。
“公公,小人本想去布政司衙门前过来,但唯恐打扰了公公。现在才来,还请公公受罪。”
高起潜放下了茶杯,看了看王泰,微微一笑。
“王泰,你率军前来,救了济南城,名动天下,恭喜你了。”
王泰不动声色,上前一步,低声道:
“小人所有的功劳,都是公公领导有方,小人也已经告诉了城中大小官员,进济南城,是高公公的军令,小人归高公公调遣,公公无忧就是。”
王泰说完,轻轻站直了身子。
高起潜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看着王泰,片刻,才微微点了点头。
“王泰,你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公公,小人没有什么意思。小人只是想做些事情,为公公分忧,为朝廷分忧,为陛下分忧。”
王泰挥了挥手,刘朝晖和董士元抬着一个箱子进来,放在了地上。
王泰点头示意,刘朝晖二人把木箱打开,白花花的银锭满满晃眼。
“公公,这是五千两银子,是小人的一点心意,还望公公收下。”
王泰摆摆手,刘朝晖和董士元就要退下,却被高起潜喊住。
“王泰,你好大的胆子!”
高起潜看着面色平静的王泰,轻声冷笑了起来。
“王泰,这是城中募捐给你秦兵的银两吧。你竟然敢以公肥私,做贿赂之用,你真是狗胆包天!”
“公公,你冤枉小人了。”
王泰拿出一张字据,呈给高起潜。
“公公,你一看便知。”
高起潜接过纸条,看了片刻,递回给了王泰。
“王泰,本官小看了你。你做事谨慎,懂得轻重缓急,智勇双全,像你这样的年轻俊才,我大明实在是太少了。”
他看着王泰,笑道:“看到你,我倒想起另一个年轻人来。此人叫吴三桂,出身辽西将门望族,是辽东总兵吴襄之子,自幼习武,善于骑射,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王泰心头一颤,额头汗水密布。高起潜竟然把他和那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汉奸并列,实在是太高看了他。
“公公高看了小人。小人惭愧之至!”
王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赶紧谦虚了起来。
“不要小看了自己!”
高起潜站起身来,来到银箱旁边,抓起一锭银子,在手中揣摩。
“世人都说银子好,有钱能
使鬼推磨,却不知银子再好,也没有权力好。王泰,你不错,懂得取舍,是个成大事的人!”
王泰低声道:“公公,小人还有些家产,还望公公收下。”
“也好,我就收下了,反正这些银子也要为你铺路。”
王泰赶紧摆了摆手,刘朝晖二人赶紧退了下去。
看到刘朝晖二人出去,门被拉上,高起潜这才把视线收回,转向了王泰身上。
“王泰,坐下说话,不要拘谨!”
“公公,小人经年练武,站着习惯了!”
在高起潜面前,王泰那敢坐下,他现在的身份也不适合。
“王泰,你说这济南城守得住吗?”
王泰一惊,高起潜的话里,已经是想着以后的事情了。
“公公,有小人在,一定确保济南城无忧!”
王泰思考片刻,这才开口。
“鞑子大军南下,虽然看似攻无不克,但损失已是不小。小人部下还有六千部众,据城而守,又有火器辅助,鞑子想要破城,至少得丢下两三万具尸体,就看鞑子舍不舍得这么大的伤亡了。”
高起潜点点头,脸色缓和了许多。
他久在辽东,知道满洲八旗人口少,根本经不起巨大的伤亡,不要说几万,即便是几千,也能让各旗伤筋动骨。
“公公,如小人所料不错,朝廷很快就会调秦兵入卫,鞑子围不了几天就得退兵。”
结合着脑子里的记忆,王泰一一道了出来。
“好!”
高起潜轻轻拍了拍椅子把手,脸上已经有了笑意。
关宁军虽然溃散,但半途碰上王泰,可谓是个意外的收获。
“王泰,我看你年龄不大,应该是弱冠之年。我欲收你为义子,你觉得如何?”
王泰心惊肉跳。要真是这样,他以后就得叫高泰了。
“公公,你要收小人为义子,小人自然高兴的很。只是这个时候太过敏感,一旦小人成了你的义子,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不知公公以为如何?”
高起潜思虑片刻,微微点了点头道:
“此事确实有些不是时候,过些日子再说。王泰,你我有缘,本官回京以后,一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你就放心吧!”
王泰大喜过望,满面笑容,恭恭敬敬。
“公公,小人就多谢公公,全靠公公提拔!”
高起潜哈哈大笑,指着银箱,摇头道:
“这些银子,本官就收了,也好替你打点一番。”
王泰赶紧道:“公公放心,小人薄有家财,回去后,一定会派人把银子送到公公府上!”
“这些事以后再说。”
高起潜坐了下来,摆摆手,示意王泰坐下。
“王泰,济南城没有多少守兵,守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可听好了,如果让鞑子破城,你的人头不保。”
高起潜板起脸来,郑重其事,王泰赶紧点了点头,坐直了身子,赔笑道:
“公公放心,不过小人部下五六千人,数量毕竟有限,小人想要在城中募集乡壮,协助守城,还请公公和布政司大人,巡按大人议过以后,贴出告示,以安民心。”
高起潜看着王泰,指了指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如此一来,这练兵的功劳,自己又是首当其功了。这样也好,兵败丧师,总算做了些事情,也好向君王交代。
“公公,听闻朝廷和东虏在准备和议,此事可是当真?”
王泰看高起潜心情不错,小心翼翼地在一旁问
道。
“你也知道此事!”
高起潜抬起头来,看着王泰,脸色立刻变的郑重,刚才的笑容荡然无存。
“王泰,你对和议是什么看法?”
王泰微微思虑片刻,终于开口。
“中原盗贼不平,御边终无良策,而御边于藩篱之外,即便是和议,也是胜算。我大明内忧外患,民生凋敝,两线作战,不堪重负,如能和议,自然是上上之策。”
高起潜脸上的笑容绽开,甚至有些容光焕发。
“王泰,想不到你对我朝政局还是颇有心得。你这一番见地,倒是和杨嗣昌如出一辙。圣上让本官和阁臣杨嗣昌、辽东巡抚方一藻与东虏和议,只要和议达成,京畿再无东虏袭扰,朝廷也可以安下心来,剿除流寇。谁知……”
他悠悠叹了口气,似乎很是遗憾。
“谁知却被几个黄口儒生所误!”
王泰接着高起潜的话,说了下去。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这些个所谓的清流,凭着一张利口,狗屁不懂,妄谈国事,信口雌黄,难道他们不知道,朝廷早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承担起两线作战的重负吗?”
刚开始小心翼翼,说到后面,王泰的声音大了起来,完全是由感而发。
这些个清流、言官、御史,误国误民,实务一窍不通,却又妄言轻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后世有人说,明朝是被他们骂死的,在王泰看来,真是有几分道理。
这些人,对民生实物一知半解,甚至可能一窍不通,去做学问写写文章,这才是他们的正途。教书都有可能误人子弟,靠他们安民治国,实在是所托非人。
说到后面一句,他更是面色发红,铿锵有力。
“攘外必先安内,这是我朝唯一的出路,若是内忧外患,我朝必不堪重负,危矣!”
攘外必先安内!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倒是让王泰脑海里想起后世的某位蒋姓名人,原来此事已经有了先例。
“王泰,看来我大明,还是有明白人啊!”
高起潜仿佛找到了知音,一下子说了下去。
“若是和议达成,鞑子怎会入塞? 鞑子不入塞,你我怎会有今日之举? 宣大军、关宁军怎么会败,卢象升怎么会死?黄道周、何楷这些个书呆子,他们一通乱说,却让大明有今日之祸! 圣上又会寝食不安,多多少白发? 王泰,你说说,这到底是不是人祸?”
王泰微微心惊,看高起潜发问,赶紧开口。
“公公,我朝之一弊政,便是对士人太宽。士大夫只知负气用事,却无视朝廷和君王之忧。公公若是回京,还要规劝圣上,国家大事,君王可以独断乾坤,不必太在乎士大夫之言。”
高起潜连连点头,高声道:
“王泰,你说的没错! 圣上就是太在乎这些家伙放屁,所以昼夜操劳,吃不好睡不好,完全是因为这些家伙!”
王泰心知肚明。看来崇祯帝的优柔寡断,连身旁的太监都看得出来。
“王泰,你先下去吧,本官要写一封奏折给圣上!”
高起潜起身,王泰赶紧起身,就要告辞离开。
“王泰,济南城的泉水,可不是那里都能喝到的。”
王泰端起茶杯,茶温尚可,他一饮而尽,满嘴茶香,忙告辞退了出去。
清军肆虐大明,孙传庭前途未卜,他必须审时度势,紧紧抓住高起潜这棵大树。
至于他投身高起潜为了什么,历史总会昭示,他不需向任何人,包括文世辅们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