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六月,陕西、咸阳县、渭水以南。
大片的麦田之间,四通八达的田道之上,人山人海,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引颈远眺近望,人人沉浸在丰收的喜悦当中,欢声笑语之中,无数百姓更是落下泪来。
自崇祯元年以来,天灾人祸,陕西各地,即便是关中平原,有很少有这样的丰收盛况了。
虽然只有五六千顷地,不到西安四卫五分之一,也只有十几万流民参与耕作,和陕西数百万流民相比九牛一毛,但营造出来的效果,却是非同一般。
河灌加井灌,一种崭新的模式告诉世人,并不是没有办法克服困难,而在于是不是心怀百姓,敬畏苍生。
远处烟尘腾起,几十匹骏马缓缓而来,道路上,以及田间地头的百姓欢声雷动,大声喝彩了起来。
今早,是麦子的收割,王“总兵”邀请了陕西巡抚孙传庭,陕西布政司和以及按察司两座衙门的高官,陕西巡按御史谢秉谦,咸阳知县张名世等人作陪,一起来为收割麦子开镰。
“王泰,说实话,本官不愿意行此哗众取宠、劳民伤财之举。要不是看在你盛意拳拳,又是一片公心,这么热的天,本官可不想凑这热闹。”
孙传庭一边挥手向道旁田间的百姓们示意,一边向一旁马上的王泰说道。
“蓝田兵变”后,他曾发誓不出省城一步,可自从去年底巡查咸阳城后,他一次又一次打破了自己的诺言。
这一切都源于咸阳城的巨大变化,百姓安居乐业,不再颠沛流离,不再是流民。
孙传庭的话,让张名世心里一惊,忙把眼光看向王泰,却发现他脸色平静,和孙传庭一样,都是不动声色。
张名世暗暗佩服。这年轻人的养气功夫,可不一般。
“大人,小人此举,也是无奈。民生凋敝,流民遍野,小人只想抚台大人亲自到田间地头,让百姓知道大人关爱他们,官府对他们重视,给百姓打气,让他们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至于别的,小人还真没有想过。”
孙传庭微微一怔。他眼光扫向王泰,见他目光澄明,显然话语是发自肺腑。
“王泰,你倒是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要是天下多些你这样的忠义志士,我大明又何愁不兴!”
孙传庭的话,让一旁的张名世轻轻吐了口气。看来自己担心王泰惹恼抚台大人,只不过是杞人忧天。
“多谢大人抬爱。大人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也只有在大人麾下,小人才能如鱼得水,若是换了我大明任何一地,小人恐怕也是一筹莫展。”
王泰的话里,确实都是肺腑之言。
“王泰,你高看本官了。”
孙传庭摇了摇头,眉头微微一皱。
“无论在我大明任何一地,你也会如鱼得水,只不过,这田赋所得,恐怕都进了那些贪官污吏的私囊,国库依然是空空如也。”
王泰脸色一红,却是不卑不亢。他截留的两成,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是中饱私囊。
“大人,小人留下的两成,除了要付大人五千两银子的利息,还要开垦更多的土地,造水车,挖井修渠。这些花费之大,都要小人自己承担,还望大人明察。”
孙传庭点了点头,正色道:“王泰,本官相信你,希望你也不要忘了自己今日许下的诺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要辜负了天下苍生。”
王泰赶紧道:“大人放心就是。将来如何,自有事实说话。”
后面的孙枝秀和王泰对望了一眼,孙枝秀悄悄做了个鬼脸。
“张知县,今年你县里的粮仓,恐怕是要堆到顶了吧。你做的不错,本官自会向朝廷阐明你的政绩。”
孙传庭看向一旁的张名世,脸色和善。王泰能垦荒营田成功,这个咸阳知县,也是功不可没。
“大人,营田之利,县里大约会得15万石,王总兵会得22万石。百姓所得37万石,足以供养九万百姓一年所食。”
“九万百姓!”
孙传庭脸色一变。他殚精竭虑,鼓励百姓从四川买粮,也不过解决了万余流民的安抚。
“张大人,这么说来,夏粮秋粟,可以供养二十万百姓了?”
张名世点了点头,躬身道:“抚台大人,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这样。”
“张知县,你和王总兵的功绩,本官会上奏朝廷,以彰其德。”
孙传庭深吸了一口气,如此的功绩,安抚流民二十万,这样的善举,利国利民,他也可以对君王有个交代了。
“多谢大人!”
张名世紧紧跟上。他马上就要致仕,倒也不关心这些。
“大人过誉了。下官也是步大人之后,拾人牙慧,事情都是王泰在做,下官不敢居功。如果大人军中缺粮,下官可以拨出一部分,归入军中。”
“张知县,你有心了。”
孙传庭摇摇头道:“本官清屯所得,足以供养军中将士。将来若是有求于贵县,还望不要拒绝。”
张名世赶紧道:“一定,一定!”
他本来还想为王泰说几句好话,看孙传庭的语气,还是闭上了嘴。
孙传庭对王泰,似乎已经是欣赏有加,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众人下马,一大群衣衫破烂的百姓围了上来,一大群人不顾天热体乏,纷纷跪在了地上。
“王大人,救苦救难的菩萨啊!”
“王大人,上天保佑你长命百岁!”
“孙大人,你真是个好官啊!”
百姓们哭声一片,王泰脸色难看,尴尬一笑。
“大人恕罪,这真不是小人安排的!”
“既然不是你安排的,你紧张什么?还不快随本官上前,把百姓都扶起来。”
孙传庭脸色平静,看不出他心里的波动。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递上镰刀,传到了孙传庭、谢秉谦、张名世、王泰四人手中。王泰赶紧推辞,把镰刀递给了孙传庭身后的左布政使手中。
这事关面子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团练总兵、民兵队长,又怎么敢如此僭越!
张名世则是把镰刀硬是递给了徐按察使手中,三名陕西大员和钦差大臣一起,割下了首镰。
“孙大人!”
“孙大人!”
“王大人!”
现场欢声雷动,流民们大声喊着几名父母官的名字,声震云霄,而“王大人”三字喊的尤为热烈。
流民们开始收割起麦子,人人汗如雨下,人人奋勇争先,人人喜笑颜开。
王泰有些尴尬。流民们大声呐喊,自己的名号竟然排在了孙传庭等各位大员的前面,着实让他心惊。
“王泰,你做的好! 这是百姓的心声!”
孙传庭却毫不为忤。看得出来,他丝毫不介意王泰抢了自己的风头。
“王泰,你心系苍生,这是你应得的!”
一旁的徐按察使白发苍苍,也是由衷地说道。
孙传庭挥动镰刀,继续割麦子。他身后的一众西安府官员和军中将领心中叫
苦,却只能跟着上官,照葫芦画瓢,继续耕作。
毕竟是作秀,一众官员在众人的“苦劝”之下,不得不停下了手上的镰刀。
路边的凉棚里,准备好的绿豆汤端了上来,一众官员洗了手脸,开始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
孙传庭向北看去,渭水以南,矗立着几座极其高大的圆形高物,似乎是烽火台。
“王泰,你编练的乡兵,不错。”
孙传庭暗暗点头。王泰这个团练总兵,确实当的称职,怪不得孙守法等人对他推崇备至。
烈日下,渭水边的河堤上,乡兵们持枪执刀,站立良久,纹丝不动,光是这军纪,秦兵已是自叹不如。
“王泰,你现在部下有多少人?”
西安府团练总兵,朝廷给的定制是2000人。孙传庭这样问,自然是想知道具体的情形。
“大人,乡兵虽然是2000人,但流民之中又设了民兵,闲时为兵,忙时为民,也有三四千人之数,这些人主要是保护乡里。但民兵和乡兵相比,还是要差上一些。”
孙传庭点了点头。刚才他看许多百姓身材健硕,举手投足都有军旅之风,想不到果然如此。
“王泰,以我看,你的这些民兵可都不错。要是打上几仗,不会比秦兵差。”
孙枝秀看着凉棚周围戍守的几个民兵,羡慕地说道。
这些民兵,人人黝黑强壮,彪悍异常,肃穆之状,令人不寒而栗。
“孙将军,这是自然。你不要忘了,他们也是陕西子弟,也是秦兵。”
王泰的话,让孙枝秀哈哈大笑。
军队素质如何,也和当地的民风有关。陕西子弟的尚武悍勇,千年来一直如此。
“兄弟,你的阵仗搞的真他……的太大了!”
看着一望无垠的麦田,数以万计兴高采烈收割庄稼的流民,孙枝秀连连咂舌。
王泰这家伙,出手都是惊世骇俗的大手笔,由不得人不惊叹。
“大哥,这都是逼的! 兄弟是舍尽家财,这精神上也是日夜煎熬。你看我这头发,可是白了不少啊!”
这大半年来,他可谓是夙夜不怠,兢兢业业,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是遭受了巨大的琢磨。
“兄弟,你心怀天下,想的都是大事情,哥哥是自愧不如啊。”
孙枝秀摇摇头,嘿嘿笑道:“每次光拿你的银子,哥哥我都不好意思。”
“哥哥说的哪里话,兄弟这条命都是你救的,何况这些俗物!”
王泰马上变了脸色,似乎义愤填膺。
“哥哥在沙场上拼命,兄弟我也帮不上忙,只有这银子能拿出手来。哥哥休要见外,否则兄弟我可就真生气了!”
孙枝秀赶紧岔开了话题:“好好好,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今年你这搞得不错,哥哥的粮食生意恐怕又要大赚一笔。”
“哥哥,明年开垦的土地更多,从这到南山脚下,恐怕得翻上一倍! 到时候,恐怕在陕西地面上,你也是数得上的巨商了!”
孙枝秀哈哈大笑,心情舒畅。
“兄弟,哥哥信你。旁人做不出来的事情,但到了你兄弟手上,一定是马到功成! 哥哥我就跟着你吃肉了!”
他凑近了些,低声道:“西安城墙需要修缮。哥哥我已经说服了抚台大人,到时候,你可不能要价太狠!”
王泰嘿嘿一笑,也是低声道:
“哥哥放心就是。怎么也比老法子便宜的多,也不会亏待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