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谨背着手缓缓走过宫道。
他没有留在御书房里听方敬的陈词,左右那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他们自然不能让谢蓁牵扯进这件事里,于是只借口说这是方敬从一个老乡口中得知的。
董太师对这个老乡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好似要找人来当堂对质一般,但好在皇帝并没有将此细节放在心上,总算是好险的免去了一件麻烦事。
谢谨告退时,皇上留他手谈了一局。
当着董太师和方大人的面,谢谨自然不能落了皇帝的面子,因此棋局过半时,他就装作一时失手推乱了棋子。
皇帝如何看不穿他的用心?执棋的手虚虚停在了棋盘上,最后缓缓将棋子放回了钵里,沉默一刻,才道:“可惜了这盘好棋。”
谢谨笑道:“不可惜不可惜,再下下去,微臣怕是要输了。”
皇帝的眼里似乎闪过了一丝笑意,突然伸手按住了谢谨这方的“将”。
“慎之。”他捏起这枚棋子缓缓递给了谢谨,“朕特许你,永不将军。”
须知下象棋者,将军才胜。
皇帝让谢谨收好他的将棋,岂不是让他“好好活着”吗?
平乐郡的忧虑此时尽在不言中了。
谢谨迈出宫门,转身看向这片威严巍峨的建筑,不禁轻轻叹了气。
他和皇帝年少相交时,还从没想到会有算计利用的一天。
“吱呀”一声轻响,一辆马车突然停在了谢谨面前。
这不是谢家的马车。谢谨甚至都没见过这个赶马车的车夫。但这辆马车却好像特意来接谢谨一般端端正正地停在了他面前,那个车夫还跳下马车恭恭敬敬地请他上车。
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
但更奇怪的是谢谨居然问也不问一句,径自就上了马车。
马车里正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这个人原本正在留心外面的动静,不想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而车帘却突然被人掀开了。
他不禁一愣,正好和进来的谢谨打了个照面。
谢谨却好像没有看到他一般,神色自若地整袍坐下。
马车外的车夫轻轻吆喝了一声,马车再次驶动,往棠花胡同去了。
……
午饭时,谢蓁便觉得谢老爷子有些不高兴,但料想老人家也不会对她一个小孩子说出原因,因此也就不问,只让朱槿仔细留心老爷子院子的动静。
朱槿一直等到下午才回来,说是谢大老爷回府后就和老太爷一起进了书房,她在书房外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两位老爷出来这才先回来禀报,又说“小姐若还是担心,那我再去看看”。
“不必了。”谢蓁摇了摇头,挥手让她先退下了。
大伯父为什么没有和祖父一起回来?他回来后又和祖父两个人在书房里说些什么呢?和平乐郡的事有没有关系呢?
谢蓁咬着指甲,做了一个决定。
她招熙来道:“请三爷来一下。”
熙来沉默地点头去了。
谢玧很快就来了,吊儿郎当的坐在她屋里临窗的榻上晃脚,鬓边夹着的一枝牡丹尤为鲜艳。
谢蓁还从来没有见过温润如玉的谢玧有如此举动,一时间有些傻眼。
谢玧自我感觉却十分良好,还笑眯眯地问谢蓁道:“阿蓁,你看我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不同,简直就是大不同……谢蓁几乎要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喝问他是不是被什么妖怪附身了……
当然这只是谢蓁心中所想,真要让她做,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阿蓁?”谢玧有些心急。
谢蓁只好干笑一声,道:“是有不同了。”
说完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怪异感觉,于是又道:“三哥,你这究竟是和谁学的?”
她断定谢玧一定是接触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否则必不至于一下子变化这许多。
谢玧有些奇怪的“咦”了一声道:“阿蓁,你怎么知道我这是和人学着?是大哥的朋友,我听说簪花是上京时下的流行呢!”
……男人簪花也不是不可以,但谢蓁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只好跳过这个话题,问谢玧道:“三哥这两日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啊!”谢玧奇道:“阿蓁想要去哪里玩么?三哥可以带你去哦!”
谢蓁顿时觉得好笑,现在的三哥未必比她更熟悉上京城,若是她开口应是,那只怕他回去后要苦做功课了。
“三哥。”她笑道:“我倒没有特别想去玩的地方,只不过是觉得大家有些日子没有聚了,所以想约大家一起聚聚,我正好介绍两个朋友给你认识,你觉得好不好?”
谢玧猜想她所说的那两个朋友应该就是余九娘和叶寻欢了,这两个人他早就知道,只不过是一直没有正式结交罢了。
他虽然不知道谢蓁为何突然有了这么高的兴致,但只要是能让谢蓁高兴的事他一向是很愿意做的。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他点头道:“阿蓁,那你觉得聚会的地点要设在哪里呢?”
谢蓁沉吟道:“若是设在酒楼里未免有些太无趣了,不如我们去郊外如何?”
“妙哉!”谢玧拍掌笑道:“阿蓁,你有什么想请的客人只管发帖子请来,我来准备酒菜。”
谢蓁道:“我除了那两个朋友之外就没有什么客人要请了,对了,还请三哥叫上大哥,我就不去白杨胡同了。”
谢玧并不怀疑这是她的刻意,只点头道:“这事交给三哥就好了!”
一副有三哥在万事不愁的样子。
谢蓁不禁抿了唇笑,又忍不住上前将一方小耙镜递到了他面前。
“三哥。”她憋着笑道:“我一直想说,你这样还挺俏的!”
“阿蓁!”谢玧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伸手将鬓边的牡丹取了下来,随手丢在了榻上,赌气一般背转过身。
谢蓁捏着小耙镜捂着嘴无声地笑弯了嘴角。
……
书房里,谢老太爷郁郁地吐了一口气,沉声道:“慎之,你今日实在是太冒失了,平乐郡如今爆发鼠疫,你自请前往难道是视鼠疫为儿戏吗?”
谢谨提起手边的茶壶为谢老太爷倒了杯茶,淡淡笑道:“父亲,儿子自有分寸,您不必太过担心。再者,我亲自去平乐郡调查,不假手于人将董太师的把柄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岂不更好?”
谢老太爷道:“正因为这样,我才当心董太师一派惊慌失措下会不择手段加害于你,他们爪牙众多,你不可不防。”
谢谨点头道:“孩儿知道,但这一次董党若是想取我的性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父亲可知道方才送我回府之人是谁?”
谢老太爷皱眉不语。
谢谨微微笑道:“是大皇子殿下。”
谢老太爷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为何会送你回府?”
谢谨道:“我从宫门后他乘坐的马车就停在了我面前,想来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难道是想探一探你的口风?”
“非也。”谢谨摇头道:“大皇子殿下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多一个朋友要比多一个敌人安全的多。”
谢老太爷冷笑道:“难道他还会抛弃他的亲族不成?”
谢谨不以为意道:“成大事者当知取舍,董家是他的亲族,难道我谢家不能成为他的亲族吗?”
谢老太爷脸色一沉,“你还是把算盘打到了蓁丫头身上。”
谢谨叹了一口气,道:“蓁儿是我们与天家最好的纽带,她是个聪明孩子,一定可以应付的来。”
他见谢老太爷仍然虎着一张脸,于是又道:“况且我看大皇子殿下对蓁儿真有几分情意,蓁儿嫁过去未必会吃亏。”
谢老太爷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谢谨知道他一时间还有些不能接受,也不再多劝,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父亲,我已写信让四弟进京了。”
谢老太爷猛地转过头盯住他。
谢谨微笑道:“孩儿这一行,福祸难料,我们还是要早做准备吧。”
他自己也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谢老太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挺直的脊背一瞬间弯了下去。
这位一直以来庇护亲族的老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
一个人在察觉到自己老了之后,脾气难免会变得温和宽容一些,也会变得更加喜欢小孩子。
谢老太爷决心找谢蓁谈谈。
谢蓁只当谢老太爷是要告诉她有关平乐郡的事,却没想到谢老太爷居然问她“觉得大皇子殿下如何?”。
谢蓁在觉得莫名其妙的同时,心中还有些打鼓,是因不知道谢老太爷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她。
她只好道:“蓁儿与大皇子殿下没有过多的交往,因此不便妄加评论大皇子殿下的为人。”
谢老太爷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觉得四皇子殿下为人如何?”
谢老太爷竟然又这样问了,谢蓁总不好在拿方才的话搪塞他,于是认真思考了一番,道:“四皇子殿下为人认真严谨,也十分刻苦上进,蓁儿以为是个可以相交的朋友。”
谢老太爷对她这番说法还算满意,又见她那样一本正经的说“四皇子殿下是个可以相交的朋友”,忍不住揶揄她道:“你可知与皇子殿下交朋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谢蓁不以为然地笑道:“蓁儿倒没有觉得有什么困难,只要我以真诚他他也以真诚待我,那我们就能算是朋友了。”
谢老太爷因为之前听了谢谨要将谢蓁嫁给晏铭的打算,这会儿不免放在心上,听到谢蓁的这番话只觉得她若是把这个与“朋友相处之道”改为“夫妻相处之道”也无不可。心里莫名的对谢蓁放心了些。
谢蓁却已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妥,只问道:“祖父今日为何这样问我?”
谢老太爷不禁老脸一红,是想到蓁儿年纪还小自己却就像个妇人一样操心她的婚嫁之事,又要牺牲她的婚姻来成全谢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无事。”谢老太爷勉强笑道:“我不过是担心你来上京城后不易结交朋友罢了。”
谢蓁不难猜出,谢老太爷并没有说真话,却也不愿说破让老人难过,于是只笑着劝慰他道:“祖父不必担心蓁儿,蓁儿如今与余家九娘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
还有六扇门的叶寻欢叶大人。谢蓁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并不敢真的告诉谢老太爷,是担心他疑心她为什么会和寻欢认识,若是他多问几句难免会牵扯到晏铭。
谢老太爷见过余九娘几次,知道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因此并不反对谢蓁与她交往,反而鼓励谢蓁要多与她玩耍,不要总是闷在府里。
谢蓁含笑答应了,又趁机同谢老太爷说起她想约大哥三哥,还有余九娘一起去郊外游玩的事情。
她若只说有谢玧陪同,那谢老太爷肯定是不放心的,但她又说了和谢璋与余九娘一起,谢老太爷一听谢璋也去,料想有他在是不会出什么乱子了,于是便点头答应了,只嘱咐谢蓁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谢蓁十分感动,若不是她内心早就过了撒娇的年纪,她一定会抱着谢老太爷的胳膊好生腻歪一番。
但她在谢老太爷的书房里呆了这许久却还没有听到谢老太爷告诉她有关平乐郡的事情,心里不由得愈发好奇,于是忍不住问他道:“平乐郡的事情究竟如何了?”
谢老太爷沉默一刻,并不想瞒她,于是同她说道:“此事已上奏皇上了,皇上龙颜震怒,你大伯父自请去平乐郡赈灾,不日就要出发了。”
谢蓁一怔,是没想到谢老太爷会这样直白的将事情告诉她,她原本还打算借过几日郊游的机会,向谢璋试探大伯父的情况的,现在想来她那点小心机如此多余可笑。
同时她也有些担心,“平乐郡疫情严重,大伯父此行岂不十分危险?”
谢老太爷叹了口气,道:“我原也不希望他去的,但他去意已决,我也只能由他了。”
谢蓁皱紧了眉头,心知就连谢老太爷都不能劝住谢谨,那她就更别想劝下他。
既然不能改变他的决定,那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事呢?
比如随行大夫?
谢蓁心中一动,脑海里已出现了两个人的面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