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蓁病了,自给金素云上香那日之后便卧了牀。
府上的丫鬟们私下里都说是金表姑奶奶冤魂不散冲撞了六小姐,之后更是越传越离谱,竟还有人说六小姐亲眼看见金表姑奶奶伸着长舌头瞪着眼睛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但事实是怎么样的呢?
谢蓁躺在牀上,将被子扯到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百无聊赖地盯着头顶的帐子看。
“小姐。”将府上那些荒唐传言说与她听的楠儿生怕她在心里憋出了病,忙轻声劝道:“都是下人们之间胡说八道,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我知道,你不用替她们说话。”谢蓁闷闷地点头,“我只是有点无聊罢了。”
楠儿善解人意道:“要不我扶您起来走走?”
谢蓁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下去吧。”
楠儿看着她百思不得其解,府上的人都说小姐是生病了不能下牀,可小姐的精神明明好的很,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可夫人怎么偏偏就不许小姐下牀了呢?小姐居然也乖乖听话,那日金家老太爷金家大爷送金表姑奶奶棺材回福源郡的时候小姐就没露面,这几天更是连往常一日都不曾落下的医经也不看了,小少爷要来找小姐玩,小姐也不陪他,只轻声细语地把人哄回去了,细细想来,似乎她这些日子就没看见小姐下过牀,就连用膳也是把她打发出去后才用的,等喊她进来收拾的时候,小姐又已经躺回牀上去了……
看样子,确实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啊……楠儿暗暗啧了一声,忙施礼退下了。
谢蓁依旧直挺挺地躺着,被子下的手有些惆怅地摸了摸自己的腰。
这几天,吃完睡,睡完吃,腰都圆了一圈了!
不过,她现在这副样子,除了称病不见人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谢蓁自被子里抽出手来,抬高在眼前看。
高抬的左手衣袖滑下,露出白皙细嫩的手臂,还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红色印记。
这印记从她的胸口一直蜿蜒到左手手背,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中游走最后破体而出似的。
寞蛇。谢蓁另一只手按在了自己心口上,仔细感觉它的跳动。
扑通、扑通。
那个属于寞蛇的急促的心跳声已经不见了。
谢蓁不禁回想起那日母亲的话来。
“我此前翻遍古书,终于找到了引出寞蛇的方法,但这个方法不过是族中长老的猜想,并没有人尝试过,因此我不敢轻易对你施行,只是离寞蛇破心之日越来越近,你的巫术却是一无所成,我只好冒险一试。”
“好在是……成功了……”
成功了?成功了吗?
谢蓁嘴角勾起一个苦笑,她实在觉得自己现在这具不能见人的身体有比当初寞蛇附体时好到哪里去。到目前为止,圣女有什么权力她不知道,唯一能确信的事她这个圣女是天下一等的倒霉,她还没能出这辈子生不出儿子的阴影里走出来,现在居然又落了一身红印,再这样下去,别说她要报仇,只怕她能不能活到再见晏铭的那一天都悬。
当然,她这些心思没敢在黎氏面前露出半点口风,因怕黎氏心里更加愧疚。
这几日黎氏来探望她,都免不了拉着她的手垂泪,说些后悔自责的话,自己反而还要安慰她,实在是心累的紧。
“蓁儿,母亲一定会找到褪去这红印的方法的,你再等一等。”
听到诸如此类的话,谢蓁心里尽管没抱多大希望,但也不说破,只柔柔地应了声好。
谢蓁侧了侧头,视线又落到了枕边那一方小小的黑盒子上,听母亲说,那里面关着的是寞蛇的魂魄,除非她有把握收服它,否则千万不能打开。
谢蓁伸手,将盒子握在了手心里,这盒子看起来和普通的盒子没有丝毫不同的地方,不过是盒子上的纹路略繁琐些,只是等抓在手中,才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不同,盒子是温热的,像是人的身体,盒子是有心跳的,和人一样的心跳声。
谢蓁猜测那是寞蛇的心跳声,这方盒子就和之前的她一样,不过是寞蛇的容器罢了。
谢蓁想到这里,惆怅更盛,她重活这一世,这日子过的怎么就这么不清净呢?
崇桂院里下人们的住处是在正房背后的一排平房,每一间房里都是大通铺,牀上挨着睡几个人,恐怕谁都想不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蒋鹤就屈居于此,当然他的待遇要比普通下人稍好那么一些,好歹自己占了一个单间,其他丫鬟小厮们对他的特殊优待倒没什么羡慕嫉妒,都觉得蒋老头独占一间是因为没人愿意和他一起,毕竟老头子性情孤僻又离群,每日都病怏怏懒洋洋地不爱搭理人,身上还总带着一股子药味。
但是!
这几日/老头的房间不仅散发出药味,居然还散发出了一股五步内就能闻到的令人作呕的臭味!每个不得已要经过他房门口的丫鬟小厮们都被逼得要捏着鼻子以平生从来不曾有过的速度飞快地蹿过去。
私下里,深受臭味毒佘苦不堪言丫鬟小厮们都在议论老头子房间里是不是藏了个死人,这一猜测立马得到了一个小厮的“证实”,该小厮立掌起誓,信誓旦旦的说曾亲眼看到老头子每天拖着一个大麻袋进房间,但却从来没有见他把麻袋拖出来过。
此言一出,轰动整个崇桂院的下人群,大家渐渐推出了一个普遍又“合理”的版本。
老年无妻的蒋老头不甘寂寞每日蹲守仓库对往来形单影只的女子下手,敲昏她们后把她们装在麻袋里,拖回住处与自己行房!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又将女子残忍杀害藏尸屋中,简直人神共愤!
于是有胆大的小厮试图趁老头子不在的时候,从窗子偷偷进去瞧个究竟,但只要手一挨上窗棂,他们就双手发红肿胀溃烂,更有甚者,还浑身起红疹子。
这是冤魂不散的鬼魂作祟,还是老头子练了什么不得了的邪功?众人心中惊惧万分,商议之后决定向三老爷三夫人告知此事。
谢三老爷听到这件事,却没有什么大动静,既没报官也没有驱逐老头子,只打赏了几两银子给身染古怪病症的小厮治病。
三老爷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被老头子用什么见不得人的秘法控制了?惊疑下的众人又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三夫人。
心思百伶百俐的柳氏微微一笑,只让他们先回去,莫要打草惊蛇。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三老爷三夫人不是不管这件事,而是要做出平静的样子麻痹老头子,好给他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啊!
高!实在是高!众人心悦诚服地回去了。
现在一出现就自带十米真空区的蒋鹤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每日依旧独来独往做自己的事。
此时,他的房间里藏着两个任凭那群丫鬟小厮如何天马行空想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的人!
咳,而且这两个人的姿势都古怪销/魂的很。
这两个人,一个是被君玮怀疑已经出府的素白,另一个则是有多重身份的翩翩公子谢玧。
素白上身赤/裸地坐在一方木桶中,泡的是黑漆漆的药汤,这药汤臭不可闻,他却能面不改色的安坐其中闭目调息。
一身白袍如雪的谢玧竟也能面不改色的端坐牀上翻看账本,至于他为何坐在牀上……实在是因为蒋鹤的房间简陋,连套桌椅也没有!无奈之下,谢三爷只好屈尊坐在牀上了。
房中两个人呼吸浅浅,各自无言。
素白运力在身体里运行了一个小周天,身体渐渐渗出了黑色的血水,缓缓流进药汤里。
谢玧敏锐的闻到了夹杂在臭味里的一丝血腥气,终于抬了抬眼。
“淤血排出来了?”
素白点了点头,睁开眼睛,在药汤下双手合十施礼。
“多谢三少爷让蒋神医为我疗伤。”
谢玧轻嗤一声。
“不必谢我,你那日救了阿蓁,我让蒋鹤救你,算是替她还你的救命之恩。”
素白皱了皱眉,一本正经道:“小僧救六小姐不图回报。”
“不图回报?”谢玧眯了眯眼,握着账本的手隐隐用力,“难不成你还想要点别的?”
素白急忙摇头,“三少爷误会了,小僧真的无所图,出家人本该慈悲,救人是应该的。”
谢玧眼里闪过一丝讥诮。
“行了,我没兴趣听你念经,你趁早治好你的伤,趁早滚蛋。”
他这话委实不客气,素白却是面色淡然不以为意。
“还是要谢过三少爷的救命之恩。”
谢玧低头看账本,根本懒得搭理他。
素白碰了一鼻子灰,却也没生气没丧气,反而起了交谈的兴致。
“听说六小姐病了,三少爷你难道不去看看她么?”
谢玧翻书页的手微微一顿。
“你从哪里听说的?是蒋鹤说给你听的?”他冷声问道。
素白摇头,“小僧在这药汤里泡了几天,蒋神医一共就只对小僧说过四个字,一个是‘起来’,一个是‘下去’,哪里会和小僧攀谈其他的?这是小僧听屋外经过的丫鬟们说的,说是府上一位死者冤魂作祟,小僧想说,若真是如此,待小僧出了药汤之后,可以为这个死者做法超度。”
“不用了。”谢玧冷冷道:“那个死者前几日已经被送走了,算起来早已入土为安了。”
“哦。”素白点头道:“那么六小姐也该好起来了才是。”
“不劳你费心。”谢玧缓缓起身,“你还是多想一想你身陷囫囵的可怜师傅吧。”
素白见他要走,忙道:“三少爷这是要去看望六小姐吗?”
谢玧挑了挑眉,“怎么?”
素白一脸真诚道:“能不能请三少爷替小僧给六小姐带一句话?就说小僧身体已经好了,不劳她牵挂。”
“她牵挂你?”谢玧眼中攒起一股戾气,身形一转飞掠,迅速地逼近他,指间的匕首抵在他的喉间。
他语声冰冷道:“阿蓁心地善良,对谁都很关心,你不是独一份,所以少自作多情,明白了?”
抵在他喉间的匕首寒意渗人,素白眉头一皱。
“小僧自然有自知之明,却不知三少爷为何突然动了杀心?”
“我如何,不消你多说。”谢玧轻哼一声,收回匕首,拂袖离去。
“我有一壶酒,聊以慰风尘。一去故乡远,漂泊零丁人。举杯自斟酌,长醉不愿醒。忽闻美人笑,召我去蟾宫。【注1】”
李子巷口,有一个清癯老者身着破旧长衫,一手提壶一手执杯,跌跌撞撞,好似已经醉的不轻。
老者经过谢府大门时,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台阶上。
“到……到了?”老者摇了摇混沌的脑袋,抬头看向谢府的匾额,苍劲有力的谢府二字在他眼中晃出一道道虚影。
“是……是这……”老者嘿嘿一笑,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就是这。”
“诶诶诶!”门房赵三连忙上前拦住了,抓着他的一条胳膊往外赶他道:“老头喝多了来这撒酒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能来混闹的吗?去去去,趁我们家老爷没回来,赶快走……”
“谁?你说谁是老头呢?”老者不服气地大着舌头道:“就……就你一个小娃娃,也敢看不起我?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江湖上有多少人请我还请不到呢!”
身居市井的赵三一直觉得江湖人江湖事离他们这些小人物都太远了,因此压根没想到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当下更加不可能相信老者的醉话了。
“哦,我知道了。”他一脸了然道:“你是在茶楼里说书的吧?说书都说魔怔了这是,还说什么江湖上多少人请你都请不到,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呢?真是,江湖上的人知道你是谁啊你。”
“你个娃娃懂啥?梁奉仙!梁奉仙!你没听说过?”老者有些激动地扬了扬另一只手里提着的酒壶。
赵三生怕他一个激动就把酒壶往自己头上砸了,忙偏头小心道:“梁奉仙是谁?红街里新来的花魁?”
赵三说完,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酒壶就贴着他的发髻飞了过去。
丢开酒壶的老者捶胸顿足,竟大哭出声。
“江湖老矣,江湖老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