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停在街角的早点摊子旁。
摊子前只坐了零星几个客人,唆着豆汁儿,咬一口现炸的金黄色的香喷喷的油条,就着时下最新鲜的八卦消息,一众白丁,怡然自得。
临安城一向平和,少有大事发生,但这消磨不了临安城百姓爱好八卦杂谈的闲散性子,同样一件事,和谁说、怎么说、说完再换个人继续说,一传十十传百,一人一张嘴,从巷头传到巷尾,故事可能都会生出好几个不一样的版本,毫不夸张的说,临安城的邻里和睦和这闲时碎嘴离不开关系。
“哈,你刚刚瞅见没?卢小霸王那怂样!”
“瞧见了!我要是他老子,肯定大耳光抽他!再把陶娘子抢到府里去!嘿嘿!”
“呸,就你?别的不说,你家那母老虎你吃的消?”
“你懂个屁?我家那个也就在你们面前凶一凶,私下里,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不听?看老子扇她耳光!”
“你也就嘴上横!我看嫂子瞪一瞪眼睛,你就要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便揭穿的那个男人面子上便有些过不去了,只瞪眼硬着头皮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怕过谁?你叫她来!看老子当着你们的面怎么收拾她!”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同他坐一桌的另外两个人也都有些不快活的家中琐事,见他急眼了,都怕把事情闹大,忙笑着打了个哈哈圆场。
“是兄弟错了,随口说说,怎知你竟然急了。”
“哈哈,都是兄弟,今天这顿我请了。”
原先放狠话的那个男人也只是打肿脸撑胖子,要真让他在自己媳妇面前耍威风是万万不敢的,因此见状也就顺坡下了。三个人嘻嘻哈哈地互拍了一顿肩头,说了些客套话,也就将之前不愉快的事掀过去了。
“诶。”一人又道:“说起来,我们城里最近不怎么太平,兄弟们可要放机灵点啊!”
“怎么了这是?”
“谢府里发现了一具女尸,你们知道吧?”
“知道啊!不是说是一个丫鬟投井自尽了吗?”
“这话你信啊?”说话的人翻了个白眼道:“是那谢府里的人觉得这件事不太干净,把事情压下来了。”
“你怎么知道?”
“嘿嘿。”说话的人一脸得意道:“我娘舅可是在谢府里当差,这些内部消息就是他传出来的。”
“是吗?那快给兄弟们说说啊!”
“急什么?这不是正要说了?”说话的人很有些顾忌的环顾左右,然后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说是啊,我们临安城出了一个采花贼,偷偷摸摸就摸到谢府去了,正巧遇见了这个倒霉丫鬟,就把人给强办了,这丫鬟还是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受了羞辱,这才想不开跳井了。”
“真有采花贼?”
“要我说啊!我们城里的捕快屁用没有,一日三餐吃到狗肚子里了!”
“娘耶!这话可得小声点!仔细抓你去挨板子!”
……
坐在他们邻桌的是个衣着考究、面白无须的男人,他听到身后的谈话,拿碗的手一顿,神情黯然。
“小二,结账。”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随手丢下一角银子,转身朝马车走去。
闻声来收拾的小二被这银子吓了一跳,一碗豆汁儿才值几个铜板,这位老爷随随便便就丢了一角银子,莫非是从外地来的?他可是听说上京城那地方东西贼贵,一碗豆汁一角银子也是有可能的嘛!难道这位老爷是从上京城来的?那……要不要找钱过去?
男人不知道自己随手丢下的一角银子引发了一个小二心里的道德之争,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一定不会把这事放在心里,毕竟他压根没把那点银子放在眼里。
男人慢慢走近骏马,一面看向陶三娘包子铺的店门,一面伸手顺了顺马鬃,喃喃道:“想来邓八百非要和那桃花郎俞盛洪过一过招才罢休,也是,这一路给我当车夫,可把他闷煞了,既如此,我们便先回吧。”
骏马来回踱步,甩了甩脑袋仰头打了声响鼻。
男人笑了笑,转身坐在了车头,车头有马鞭他却不用,只轻轻吆喝了一声。
“老伙计,回了。”
骏马嘶鸣一声,尾巴一甩,撒开蹄子就跑。
谢府门房赵三远远就听见了一阵马蹄声,探头来看,待看清车头坐着的男人顿时吓了一跳,忙点头哈腰地迎出来,帮着扯住了马缰。
男人整袍从车头下来,随手就将一粒碎银抛到了赵三怀里。
“赏。”
他的声音清冷,听在赵三耳朵里却如同仙乐。
说是仙乐也不为过,毕竟这位是临安城里的第一财神爷。
“谢三老爷赏。”赵三笑眯眯地弯腰作揖。
谢三老爷谢讳淡然点了点头。
“把马侍候好了,还赏。”
赵三丝毫没有要伺候一匹马的不甘怨怼,只笑着恭声应是,小心翼翼地扯过骏马缰绳,目送谢三老爷入府。
谢三老爷径自去了昌禧院给金老夫人请安。
金老夫人这几日因谢三夫人柳氏卧牀的缘故,重新当家做主,一时间昌禧院热闹非凡,或是拿着账册,或是捧着衣料,或是根本啥事没有也要在老夫人面前露个脸的丫鬟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金老夫人年纪大了,行事手段倒还很雷厉风行不亚当年,加上有金嬷嬷及宝绿宝巾杜鹃杜梨四个大丫鬟从旁协理,这家当得竟比柳氏当家时还齐当。
此时金老夫人正翻着账本,隐隐便听到院里丫鬟们问安声,声音参差不齐,故而有些听不太真切。
“谁来了?”她偏头问道。
金嬷嬷侧头仔细听了听,笑道:“是三老爷回来了。”
“从安回来了啊。”金老夫人了然地点了点头,“他媳妇如今病倒在牀,是该回来看看。”
金嬷嬷轻叹了口气,“三夫人平日里看着也是挺硬朗的人,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呢?”
“到底是女人家,哪个背地里没有这病那病的?”金老夫人摇了摇头。
正说着话,谢三老爷已迈了进来,跪地端正地行了个礼。
“儿子给母亲请安。”
金老夫人看着风尘仆仆一脸疲惫的三儿子,心里有些不忍。
说起来,谢老太爷和金老夫人养育的四个儿子中,除了四子谢谆被骄纵的厉害,一贯随心所欲外,读书最出彩的其实并不是如今官拜内阁大学士的长子谢瑾,也不是如今掌管家族学堂的次子谢谦,而是如今从商的三子谢讳。
谢讳,字从安。
讳,避讳。从安,随遇而安。
似乎谢讳一出生就注定了和大哥二哥不能相提并论,只能屈居二人之下。
谢讳少时最是厌恶商人,觉得商人市侩不比文人清白,更立志要考取功名扬名立万,早年还曾作的几篇为人称颂精彩绝伦的好文章,那时临安城里的百姓谈及他无一不交口称赞,更说谢府一门三朝官,能顶大晋半边天。谢讳年少轻狂不知言刀能伤人反而引以为荣,在上京城听到风声的谢老太爷却是派心腹连夜赶回,将谢讳拘禁在书房,自己翌日上朝时递上请辞奏折。朝堂上景帝敛下猜疑,含笑下龙椅亲手托起谢老太爷,辞官自然是不准的,但是额外恩准谢老太爷回乡休养一段时间,谢老太爷殿前叩谢皇恩。
谢老太爷回到临安谢府,尚来不及洗去风尘,便匆匆来到谢讳书房,一手躲过谢讳手中狼毫,当场折为两截,放言这一百年间不许谢家子弟再入仕途,谢讳负气出走。
说来谢讳也是天纵之才,当日离府时不过是随身带了几张银票,一年后回府却居然给谢家挣得了几家门店。自此,谢讳弃文从商,一肩扛起谢家庶务大小开支,手下门店林立,风光无限,成了如今被人称作活财神的谢三老爷。
可金老夫人知道无论三子在人前如何淡定从容,心里却一定还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归根究底,是谢家亏欠了他。
当下,金老夫人弯腰亲自将儿子扶了起来,拉到身边坐下。
谢三老爷微微一笑,从容坐到母亲身侧。
金老夫人拉着儿子的手始终没有放开,温声问了几句生意上的事情,谢讳只说都好,只是看其神色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金老夫人心中了然,便笑道:“好了,娘也不留你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被金老夫人说破心事的谢三老爷似乎没看到母亲揶揄的目光,淡然一笑,弯腰揖礼告退。
早在马车进城时,便有暗卫来崇桂院通报谢讳回来的消息,云来听说师傅邓八百此次乔装作谢三老爷的车夫一起进的城,登时吓的染缸颜料齐上脸,匆匆告退溜之大吉。
谢玧任这没出息的手下自行躲去了。
熙来问道:“该怎么安置邓前辈?”
谢玧淡淡道:“既是装作三老爷的车夫来的,便安置到我们崇桂院里来吧,也教他和蒋老头子解解闷。”
话音刚落,便见屋外游廊的长栏上跌下一个人来,正是躲在上面的云来。
云来飞快地滚进来抱着自己少爷的腿哀嚎道:“少爷,别介啊!这城里也有我们的人,师傅哪里住不得?要是住在我们院子里,我可就惨了啊!”
“出息。”谢玧斜了他一眼,嫌弃道:“滚滚滚,还不快躲好了去?”
正闹着,又听府里安插的眼线来报。
“邓前辈似乎没跟着来,三老爷自己一个人回来的,现在正在老夫人那里说话。”
云来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直呼幸好幸好。
谢玧没好气地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
“三老爷如今自昌禧院里出来了。”
“三老爷正穿过园景。”
“三老爷已进了院门。”
谢三老爷在谢府里走的每一步路,都有人来报与谢玧听。
谢玧微微颔首,整袍拂袖大步迈出书房。
谢三老爷进来时便见自己引以为傲的养子垂首躬身拱手见礼。
“玧儿。”谢三老爷喉结微动,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欣慰。
他上前扶起养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好啊!比为父上次见你又精壮了些。”
谢玧笑而不语。
廊下传来钗环摇动的悦耳声响,有美妇人缓缓而来,衣饰华美,发髻间一只凤凰展翅欲飞。
“老爷回来了。”如今易容作柳氏的青夜盈盈福礼。
谢三老爷眼神一黯,拍在谢玧肩头的手无力垂下背在身后,勉强笑道:“玧儿,我们进去谈吧。”
谢玧斜睨了青夜一眼,然后淡淡的收回视线,陪着谢三老爷一同迈进大厅。
青夜,不,该称她为柳氏。柳氏微微一笑,并没有将谢三老爷的刻意无视和谢玧扫来的那一眼放在心上,抬步缓缓跟上。
大厅里,众丫鬟小厮已悄然退下。
谢三老爷坐在主位上,谢玧坐在他下首,而柳氏却是垂头站在大厅一侧,并未入座。
人前她是谢三夫人,人后却是一个死士。
谢玧却笑着请她在主位上坐了。
“母亲站得那么远,不知情的人还当是母亲在和父亲置气呢。”
柳氏打了一个激灵,是没想到他的心思竟然如此滴水不漏。
她原名青夜,是少主身边十二死士中的子,擅长易容之术,曾化名雀儿在柳氏身边使唤。后来柳氏不贞,少主察觉后,便让她日常多留心柳氏的行为做派,隐隐有让她取柳氏代之的心思。前几日柳氏同奸/夫一起被捉奸在牀,少主亲手射死柳氏后,便让熙来唤她来乔装打扮,她得以以柳氏的面貌出现在人前,至于崇桂院里少了一个叫雀儿的丫鬟,又有谁会在意?却是没想到,她足以乱真的易容及时时刻刻谨记模仿柳氏仪态的行为轻易就被少主找出了破绽!
真正的柳氏几时在谢三老爷面前低眉顺眼过?
“亏得你提醒。”她含笑点了点头,摇摇地上前,在谢三老爷的另一侧坐下。
谢三老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自袖中掏出钱袋,随手丢了过去。
“学的不错,赏。”
“拿完钱,滚。”
柳氏妩媚的笑顿时僵在脸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