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从金宏宾馆的牛肉中毒事件开始,江重阳敏感的嗅觉就感觉出了背后的异常,他从金宏出发,追到供货的小吃街酱牛肉店,追到加工牛肉的生产方,那是南州郊区的一个黑窝点,但是线索到这儿中断了,这更加引起江重阳的警觉,他离开南州,一路北上,在中原地区追到一个超大型假牧场,这座号称巨型集约化养殖的牧场里,根本就没有养殖任何动物,他们只做一件事:病死牛的中转。
病死牛的来源有两个渠道,一是海外走私,另一是从国内各地大量低价收购甚至无价收纳病牛死牛,集中到牧场后,再发往各地进行加工销售,正当江重阳快要接近真相的时候,收到了浦见秋的邀请,请他回南州管理改建后的金吉宾馆,江重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是因为,浦见秋已经渐渐地露出了水面,但是江重阳手上却没有浦见秋参与其中的任何证据。
重回南州,经营浦见秋手下的金吉宾馆,和桂香小吃街联营,给了江重阳更好的追查平台,很快就摸清了进货渠道的关键,掌握了许多黑作坊在加工过程中滥用食品添加剂、用工业松香褪毛、用甲醛浸泡、使用激素、使用亚硝酸盐等违禁物质,然后经销给各地的农贸市场、餐饮集中的街市、有许多甚至进了宾馆饭店。
一条巨大的地下产业链被挖了出来,数量之巨大,获利之巨大,害人之骇人听闻,震惊了全国。
运动员田宁的兴奋剂冤案平了反,桂香小吃街的经营管理也进入了良性循环,居委会的工作一如既往,一地鸡毛,繁杂琐碎,只有小姜,下决心改变了自己,他并没有去金吉工作,而是自己找了一家企业,毫不犹豫干净利索地走了。
那天他来居委会整理了自己的东西,向大家告别,大家感觉小姜应该和小陈说几句悄悄话,至少也得感谢一下小陈,或者,甚至,约一下。
可是小姜站在小陈面前犹豫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却跑到小金的办公桌前,对小金说:“等我干出点成绩来,我会回来找你的。”
所有人都呆住了。
小金是个高中生,家境贫寒,从来都没有敢把婚姻大事放在心上,更不敢和小陈喜欢的小姜走得近,小姜却来了个突然袭击,顿时间,小金的眼睛红了,眼眶湿润了。
小陈更是目瞪口呆。
小金慢慢地回过神来,疑惑地说:“可是,可是小陈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
大家都回头看着小陈,小姜却不敢回头看,他低垂着脑袋,十分内疚地说:“小陈,是,是公主,我,我伺候不起——”
小金反而犹豫了。
小姜鼓起勇气,过去抓住小金的手,轻声说:“你给我一点时间——”
小金却抽出了自己的手,腻歪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小姜,你不用来找我,我不会等你的。”
这回轮到小姜吃惊了。
小姜又难过又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我?”
小金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备受打击的小陈居然很快就挺过来了,虽然不知真假,但她“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就像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一样罢。”
小姜不敢看着小陈,低声说:“我不配,我不配你喜欢——”小姜的眼神十分慌乱,但是林又红能够感觉出来,他并不是因为这两个女孩子而乱了心绪,他还有别的事情,眼看着小姜就带着沉重的心思走了出去,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可是片刻之后,小姜又回进来了,低垂着眼睛说:“我还是坦白出来吧,否则这个包袱压在心上太重了,向区纪委举报扩建工程的信,是我写的——前几天,我已经去向区纪委说明了情况,那是我无中生有的——”
林又红一听,气得“忽”地站了起来,指着小姜说:“小姜,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小姜说:“我想找机会——原来我并不了解居委会,以为居委会是政府的机构,通过居委会的工作,只要表现也好,会有机会提拔的,可是到了居委会我才知道,那种可能性几乎是零——”
林又红气愤地说:“那你就可以害同事,害单位?”
若是换了别人,小陈早就跳起来骂人了,可这是小姜,这是她最心疼的人,她张着嘴,却无法说话。
小姜低着头说:“我是道听途说,凭空猜测,以为余老师以前有过什么问题,这一次也不会干净,何况这种小工程,白条很多,肯定会有漏洞的——”
林又红气得喝住了他:“你住嘴!你这么做,对得起余老师吗?”想想仍然不解气,她向来是疾恶如仇的,不依不饶说:“你这种品行,到哪里你也出息不了,本来我们已经给你出了工作表现情况介绍,都是说的好话,现在看起来,我得重新修改了,你要是不交给新单位,我也会去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们的——”
小姜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林又红,好像天要塌下来了。
小陈几次欲言又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一直没吭声的余老师终于开口了:“林主任,随他去吧,年轻人难免会犯点错误的——”
潘师傅也帮衬说:“小姜家庭条件差,家里父母乡亲都等着他这个大学生赚钱改变命运呢,他急于想出头,也不能算不正常,我们就多理解吧——”
余老师又把话头接过去说:“再说了,小姜已经向区纪委说明了情况,今天上午,街道王书记已经打过电话来,林主任你不在,我接的电话,通知我们——”
林又红立刻兴奋起来,急着问:“是不是通知我们,新办公室可以使用了?”
余老师很少出现笑意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心底的欢笑。
在大家欢欣鼓舞的气氛中,小姜悄没声息地离去了。
俞晓终于下决心把金宏交给有能力经营的人去做了,她自己在离桂香小吃街不远的大街上,开了一家风味茶餐厅,邀约林又红和赵镜子去试吃。林又红是个急性子,时间观念又强,总是最早到的一个,到了那儿却不见俞晓,刚刚找了个位子坐下,就看到江重阳从外面进来了,见林又红惊讶,不等林又红发问,已经油腔滑调起来:“是俞晓通知我的,毕竟都是同学嘛,何况,这里边还有我的前恋人,我的前妻,我的被单恋对象,个个和我有关联,呵呵,你们聚得,我为什么就聚不得?”
林又红还没来得及应对,他又抢着说:“你看俞晓多好,知道我们有悄悄话要说,故意先避开——”
林又红赶紧打断他说:“你什么时候回的南州?”
江重阳才不会放过她,不折不挠地道:“你一直惦记着我吧,你想知道我的行踪,就不能主动打个电话问问我吗,非要等我主动联系你啊?”
林又红再也不想跟他扯永远也扯不清的纠缠了,她坚决果断地换过话题说:“搞了这么久,才发现原来是浦见秋——可是——”
江重阳不接她这茬,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怎么,不想和我谈情说爱了?这可是白白浪费了俞晓提供的机会哦——”
林又红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们说个话,这样的机会还需要俞晓提供吗?”
江重阳这才满意地笑起来,说:“你看你看,又急了吧——你别这么说俞晓,俞晓可是你的死党、铁粉,和我有得一拼,当初浦见秋找我,就是因为知道我的想法,所以把金钟改成金吉,我才肯接手嘛,现在她自己开个店,取个名还与你有关,风味茶餐厅,居然叫个‘吉来’,吉来茶餐厅,你不觉得怪怪的——”
林又红确实觉得怪怪的,心里很不爽,没好气地说:“联吉氏又不是我的,取不取吉字,和我无关——”江重阳固然固执,她也不是个随便服软的人,又执拗地把话头扯过来说:“浦见秋多厉害,多精明,他难道一直没有察觉你在查?”
江重阳夸张地举了举手说:“好了好了,我投降,我拗不过你,我不和你谈情说爱了,谈事业,谈事业——你对浦见秋感兴趣是吧,那我们就谈浦见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早就发现了,正因为这样,他才邀请我回南州,把金吉交给我,再让钱副总给金吉、给小吃街塞点问题牛肉来,我就同流合污了——对了,他还想把你拉来控制我,嘿嘿,心思够缜密的,却不料林总偏不想当林总,要去当林总理——”
林又红只感觉惊心动魄,哪还有心思和江重阳开玩笑,急着说:“那浦见秋呢,他在哪里?”
江重阳说:“要不就在飞往某国的飞机上,要不就已经到达了某国——”
林又红说:“他是早有准备的?”
江重阳笑道:“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全票当选居委会主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当然,那是因为你不干坏事,也不打算干坏事——”
林又红说:“印象中的浦见秋,是个滴水不漏的人,怎么会——”
江重阳道:“他错就错在兔子吃了窝边草,他自己从事宾馆业,又做这样的勾当,迟早是会暴露的,只能说是利欲熏心,忘乎所以了。”
林又红仍然想不明白:“浦见秋早已经是金鼎的大老板,旗下有那么多家宾馆,他为什么还会铤而走险去干违法的事?”
江重阳道:“谁知道呢,风光的外表下,也许就是一笔血泪账呢,近几年宾馆业可是不景气得很,也说不定他金鼎名下尽都是负资产呢——”
林又红说:“那他又怎么舍得把金宏全部给了俞晓?”
江重阳说:“这种事情也只有你会相信,虽然金宏脱离了金鼎,但是控股的还是浦见秋,俞晓可没有那么好的命——”稍一停顿,又说:“不说别人的事了,我告诉你一下,我已经辞去了金吉的工作。”
林又红脱口说:“你要到哪里去?”
江重阳那副老腔调又出来了,笑道:“我告诉你我到哪里去,你会跟我走吗?”
只是林又红已经不会再气急败坏了,也不会再被他牵住鼻子了,她正在努力地把他放下。
江重阳一边笑着,一边看了看表,站起来说:“我真是依依不舍呢,可惜俞晓只给了我二十分钟,她是怕时间一长,我们又旧情复发,她和赵镜子马上就要到了,我不和你们三个打混仗了,我走了。”
林又红突然间就愣住了,心中一阵空虚,一阵抽痛,她知道,江重阳这一走,恐怕再难回来了。
但是那又怎样呢,难道她会开口留住他?
俞晓已经出现了,看着他们俩,笑着说:“谈得怎么样了?”
江重阳也笑道:“俞晓,我们才刚开始呢,你就急不可待地出现了。”
林又红见他们两个一搭一挡,一吹一唱,感觉是在嘲笑她,不免有些恼火,说:“赵镜子呢,怎么还没到,我出去迎她一下。”
俞晓拉住她说:“哎哟,你这个人,说你小气吧,人人不答应,说你大气吧,你又显得这么小气——”
江重阳道:“俞晓你真是个蠢女人,到现在你都捉摸不透林又红?她永远都是大气的,但是只要一看到我,就变成小肚鸡肠了,这是明摆着的,多少年都这样,一点没变——”
林又红搞不过江重阳,只得对着俞晓撒气说:“俞晓,你到底是请我们来试吃,还是来受气的?”
俞晓嗲嗲地搂了一下林又红,说:“喔哟,林姐,没有人给你气受,你可不要自己气自己哦——”
赵镜子也到了,她一进来,一看这场面,就明白了,对俞晓说:“你这是分批通知的时间吧——”
俞晓说:“对天发誓,时间都是一样的,可人家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提了前,怪我不得,连我都迟到了。”
江重阳说:“为什么是不约而同,也许是约了而同的呢。”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又说:“同来不能同走——林又红,既然多了两只电灯泡,我待着也无趣了,走了。”
这三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死死地盯住江重阳的背影,一直到他彻底消失,她们才能够回来。
赵镜子似乎已经理清纠缠了多年的头绪,胸怀坦荡地说:“不管你们约了同还是不约同,我只能是最后一个到。”
俞晓却不同意,说:“赵镜子,许多事情,都是由你开始的,你可不是最后一个。”
赵镜子也不同意,也用同样的口气说:“许多事情?哪有许多事情——”
从感情和关系上讲,林又红肯定更靠近赵镜子一点,这不仅因为当初她错误地把俞晓推给了江重阳,这事情成为她心里永远的一根刺,更是因为赵镜子比俞晓更了解她,更懂她,但是在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以后,林又红觉得俞晓说得没错,许多事情是由赵镜子开始的,她性子又急了,脱口说:“浦见秋不就是你介绍给俞晓的吗?”
赵镜子气道:“林又红,你这么气势汹汹的干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和浦见秋暗中勾结害俞晓?”
林又红说:“我没这么说,你也不用心虚,但事实就是事实,如果没有你,俞晓怎么会被浦见秋利用——”
赵镜子还没来得及反弹,俞晓倒又站出来替赵镜子说话了,真是一场混战:“真怪不得赵镜子,是我自己送上门去的——那天,我和江重阳从法院出来,回到金宏,当时浦见秋刚从国外回南州,一回来就到金宏等着我汇报,但他一开口不问事故,却先责问我怎么这么狠心,江重阳一出事就离婚,结果我哭得一塌糊涂——”
虽然俞晓在帮赵镜子开脱,赵镜子却酸不啦叽说:“一个正当年的娇弱的美少妇,哭得梨花带雨,难怪外面传说,浦总是被俞晓哭到手的——”
俞晓也不否认,继续说:“我没有忍得住,告诉了浦见秋,不是我要离的,浦见秋就问我,是不是因为我偷了副本,江重阳生气了,我说,我说——”
赵镜子替她接过去说:“你说不是的,是因为江重阳心里从来没有你——”
林又红见她们又开始纠缠,几次想起身离开,但不知为什么就是站不起身,迈不动步子,难道江重阳还仍然沉重不堪地压迫着她?
赵镜子对俞晓不依不饶,继续说:“你敢说浦见秋对你没有一见钟情?”
俞晓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很快就知道我想错了——牛肉事情后不久,我发现又有人偷偷地进问题牛肉,我报告给当时的总经理,才发现这事情本来就是他干的,我只好告诉浦见秋,浦见秋却一方面希望我回家当全职太太,不要上班了,另一方面不停地向我打听江重阳的情况,那时候我就起了疑心。”
赵镜子说:“浦见秋的感觉很灵敏,他知道江重阳不会放过这个事件,同时,他也早把你看透了,知道你不会放过江重阳,所以,只要掌控住你的动向,就能了解江重阳的动向——”
林又红越听越觉得乱,就越生气,忍不住说:“这算什么,阴谋与爱情啊?”
俞晓说:“别说我根本就没有江重阳的一丁点消息,就算是有,我也不会透露给他的,所以浦见秋很快就发现他的算盘打错了,而且我越来越疑心他旗下各个宾馆的进货渠道,他一旦得知了我的想法,立刻就陷害我,他知道我的弱点——”
赵镜子不客气地说:“看见男人你就打软——”
俞晓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点头承认,沮丧地说:“我就是这个致命的弱点,所以,所以,很快就被浦见秋捉在床上,名正言顺地和我离了——”
林又红也急了:“那你已经吃了一次大亏,后来怎么又上了那个小李总的套?”
俞晓说:“我也恨自己,可是,可是——”
赵镜子气道:“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一直放不下江重阳——”
一直很低调温顺的俞晓一听赵镜子这话,突然就翻了脸,指着赵镜子说:“你别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放得下放不下江重阳,是我的事情,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俞晓一发火,赵镜子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喔哟哟,这么沉不住气,我这话,又不是专对你一个人说的——”
俞晓朝林又红和赵镜子看看,说:“既然你们要谈,你们谈,我可没工夫陪着你们,我现在开店,可是要亲力亲为了,不能把吉来做成第二个金宏——呸——”她呸了自己一口:“个乌鸦嘴!”赶紧走开了。
俞晓一走开,林又红盯着赵镜子狠狠地看了一眼,赵镜子说:“你看我什么?”
林又红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赵镜子说:“是,把你弄到居委会去,我是给陈菲出了点主意的,我还假装生气,假装愤怒——”
林又红说:“你恶心不恶心?”
赵镜子说:“可是最后我外甥女也赔进去了,不过,现在也不迟,居委会又不是监狱,随时可以进出的——”
林又红说:“是不是陈菲想走了?”
赵镜子说:“才没有,死丫头可是跟定你了——我姐开始还不知道这个内幕,后来知道了,骂死我了,现在都和我断交了。”
林又红说:“活该!”
赵镜子说:“是活该,江重阳个无情狠心的东西,我等了他那么多年,他心里连我的一点影子都没有,我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不仅如此,我所有的努力还给我自己帮了倒忙——我认输了,你和江重阳实在是心有灵犀,要不就是命中有缘,一个到了居委会,另一个居然出现在小吃街,又合上拍了,我真不知道你们是事先有约还是事出有因?”
林又红气得“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把我弄进居委会,就和江重阳永远隔绝了?”
赵镜子说:“我承认你到居委会和我有一定的关系,但是林又红,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虽然我和陈菲做了点手脚,可是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拒绝过,难道不是吗?”见林又红瞪着眼睛看着她,赵镜子又说:“就说那个夏老太吧,据说她在那里守了很长时间,守过很多人,没有一个人理睬她,没有一个人被她骗着。”
林又红气得说:“那你的意思,我就是那只兔子,我傻,我愚蠢,我被一个精神病人耍了?”
赵镜子忍不住了笑了:“当然可以这么看问题,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你富有同情心,你愿意帮助人,所以你才会越走越深,深到最后拔不出来了,因为在社区的范围里,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
林又红气道:“是,我多管闲事,我狗拿耗子——”
恍惚间,又回到当年,在联吉氏面试的时候,老马说她是狗拿耗子,那情形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她简直是气势磅礴,因为心里埋着一颗*,*包着的是对江重阳的爱恨情仇,才会在面试的时候表现得奇形怪状,结果反而被老马看中。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江重阳回来了,又走了。如果今天她的心里仍然埋着一颗*,那*包着的,就是永远的无尽的思念了。
尾声
桂香街居委会主办的社区慈善文艺演出活动正在进行着,余老师举着手机,急急忙忙跑到林又红身边,说电视台的人又来了,马上就到。
林又红一听,又来气了,说:“怎么又来了,真有能耐,盯住一个小小的居委会,有完没完了?”
余老师赶紧说:“林主任,这次不是来曝光的,上次我们帮助杨老找到了走失的老伴,安排他们住进了社区医院,杨老给电视台写了表扬信——”
林又红赶紧摆手说:“不要不要,我们不要他们表扬,也请他们不要来打扰我们的正常工作——”
余老师说:“他们说了,是孙主任安排他们来的——”
林又红脾气倔,对上次电视台来曝光的事情记恨在心,说:“爱来就来罢,我们也无法阻挡,不过我要主持这里的活动,没空接待他们——”回头向主持节目的小金说:“继续继续——”
演出又继续了,都是居民自己出的节目,接下来的是桂香街社区的民乐队演出,小金一报出“扬琴独奏”,林又红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出来,正是夏老太。
小陈小金几个年轻人,搞出一个桂香街居委会的“社区欢乐行”,分别成立了民乐队,舞蹈队,志愿者群等组织,让许多人走出家门,走下牌桌,离开电脑,连夏老太也从精神病院出来了。
夏老太趁着工作人员替她搬扬琴的空当,走到林又红面前,狡黠地眨着眼睛:“我知道你是谁——”
林又红索性和她开个玩笑:“我是蒋主任。”
夏老太笑道:“你不是蒋主任,也不是林主任,你是一棵树。”
大家都哄笑起来。
虽然夏老太有段时间没犯病了,但是此时此刻,却没有人能够准确判断,她说的这句话,到底是疯话还是正常的话。
在悠扬动听的琴声中,电视台的人赶到了,他们没有惊动大伙,只是站在人群的后面,默默地留下了这些镜头,然后,他们找了几个居民,开始他们的采访。
今天,我们在桂香街居委会的活动现场做一次深度报道,我们的主题是:“这个世界怎么了?”
接下来是对社区居民和路人的随机采访,问:“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了?”
答:“什么意思,你神经病啊?”
问:“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了?”
答:“怎么了?疯了。”
问:“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了?有什么突出的印象?”
答:“突出的印象?到处都在骂人罢。”
问:“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了?有什么深切的感受?”
答:“感受?这是一个没有人满意的世界,就是这感受。”
问:“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了?有什么看不惯的吗?”
答:“看不惯啊?有啊——”
问:“看不惯什么?”
答:“什么都看不惯。”
问:“那么你觉得桂香街居委会怎么样?他们的工作你满意吗?你看得惯吗?他们疯了吗?”
答:“居委会啊,他们没有疯,他们是傻了,无论他们做什么,做多少,都有人骂,天天被骂,天天被烦,他们还是天天上班做事,傻不傻?”
台上夏老太的扬琴表演结束了,下一个节目,是居民大妈自己排练的舞蹈“桂树飘香”。
电视台抓不到林又红采访,余老师动员了小陈,让小陈出镜说几句,小陈才不会客气,她说话前,主持人先说:“我们在桂香街居委会做现场采访,居委会的工作,千头万绪,千丝万缕,又十分细小琐碎,一地鸡毛,社区服务体系,无论是服务主体,还是服务对象,都是小人物,但是不要瞧不起小人物,小人物是有大量力的,居委会的工作,用居民的话说,那是吃力不讨好,但是居委会的干部无怨无悔——”
小陈赶紧打断说:“喔哟哟,肉麻死了,谁无怨无悔?我可是又怨又悔,我肠子都悔青了——”
余老师急了,又打断小陈,她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补回来,电视台的主持人已经说了:“这就是最真实最朴素的居委会干部,一边抱怨着工作的艰辛和缺少理解,一边努力地为居民服务,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居委会点点滴滴的工作,就像桂花一样,香味渗透到社区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个居民的心底里——”
小陈喜道:“咦,这话还蛮有水平的。”
最后主持人结束语说:“在一个浮躁焦虑的时代,居委会通过自己的工作,努力纾解情绪,努力化解矛盾,努力破解难题,直接关系到社会的稳定与和谐,我们所有的人,应该向居委会致敬——”
小陈更喜道:“这是高大上了啊——”
演出结束了,电视台的人也果然没有干扰林又红,完成了任务就撤了。
天色渐渐地晚了,居委会也该下班了,林又红和余老师一起走了出来,经过街心公园,看到两棵老桂树下,坐着几个居民在聊天,其中有个人在向她们招手,林又红和余老师一起走过去,才发现招手的是一位盲人。
盲人说:“余老师,你身边还有个人,是谁?”
余老师说:“周师傅,这是居委会新来的主任——”
盲人“哦”了一声,说:“是蒋主任——”他追寻着林又红的气息,正对着林又红说:“蒋主任,你到底还是来了,谢谢你肯来——”
林又红没有纠正他。
盲人继续说:“老书记临走的头天晚上,还来看过我,她告诉我,主任会来的,她让我放心——”
他不再说话,坐在那里,挺直了身子,做了一个围抱什么的动作,林又红一时没有看明白,余老师在旁边说:“他的意思,他抱着一棵树。”
你是我们的大树。
林又红的手机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有邮件来了,林又红打开一看,竟是久未联系的老马发来的邮件。老马告诉林又红,联吉氏又要卷土重来了,中国的市场太大了,谁也抵抗不了,连老马都要吃回头草了。
林又红,你会去往哪里。
你是我的大树。
后记
二〇一五年春节后不久,我就从不同的渠道,陆陆续续地看到了一个名字:许巧珍。
许巧珍,常州市吊桥路东头村社区党委书记,一位八十五岁的居委会干部,名符其实的“最美小巷总理”,在社区居委会这个岗位上,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在查出病症到离开人世的半年时间里,许巧珍真正住院的时间不到一个月。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仍然在居委会工作,仍然在为居民服务,仍然惦记着居民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乐,就在大年初一,躺在病床上的她,还用手机“遥控”安排了春节期间居委会的工作。
给许巧珍送行的那一天,来了那么多的居民,那么多白发苍苍的老人给许巧珍鞠躬,那么多人眼中饱含热泪……
而且,这样的信息,这样的感动,此后一直延续了很长的时间。“许巧珍”这个名字,就这样走进了我的内心,深深地刻印在那里。
居委会干部,一个多么亲切而又温馨的名称。我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我刚刚当上专业作家时,曾经到苏州的居委会深入体验生活的情形,回忆和现实交织成一张大网,笼罩着我的思绪,牵引着我的情感;许巧珍的事迹、“居委会干部”这个称呼,极大地鼓动了我内心的激情,最大程度地调动了我的写作积极性。
此念一起,我立刻赶往常州,常州市委宣传部和常州市文联给予了我大力的支持、帮助和鼓励。除了进一步深入了解许巧珍的先进事迹,我又分别去了常州市清潭三社区、常州市荷花池社区等居委会,并且和常州市的另外数十位老中青三代居委会干部面对面地接触、了解。所到之处,所见所闻,无不令我感动、震撼。时光掠去三十年,我重新走进这个普通而又十分了不起的特殊群体,既感受到迎面扑来生活雨露的惊喜,又有一种全身心扑向大地的炽热情怀。
社区居委会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基层、最微小的细胞,又是与广大群众联系最密切的。它算不上是政府部门,只是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却承担了无数的政府的延伸工作,维系着百姓对政府的信任,牵涉着百姓的信心和民心。尤其是一些典型的多元化的多层次结构的复杂社区,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问题层出不穷,在这里,居委会就像是一个兜底的筐,有一种兜底的功能。这里盛满了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要协调利益,化解矛盾,排忧解难,居委会能不能把人心的“筐底”兜住,使服务到位,将情绪纾解,让矛盾化解,这直接关系到社会的稳定与和谐。而居委会干部本身,待遇差、收入低、担子重、责任大,但是他们无怨无悔。
思想至此,我知道,我已经无法逃脱时代给予我的任务,我已经无法拒绝用艺术的形式把居委会干部这个群体的感人形象呈现给读者。
于是,我开始创作《桂香街》。
这部小说,在写作手法上,与我近些年的作品相比,又有了一些新的变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大地,就是人民,就是许巧珍,就是常州市许许多多的居委会干部。在如此厚重、如此鲜活的社会生活面前,我唯恐自己心力不足,笔力不达,学之肤浅,思之不及,我唯有加倍努力,唯有全情投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