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蒋阗一手握住酒杯的手指在微微轻颤。
因为,他听说她失语了。
他看见———她此刻的静谧。有些沉重。压在心头,又如轻烟般撩拨。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就是这种感觉。
也因为,她此刻望着你。对,就望着他苏蒋阗,如此专注。
待他动动嘴皮想对她说些什么,想起身走近她,她又转过头,谁也没看,抱着她的吴嘎慢慢走到中厅的一块小空地上。
谁也不依靠,蹲下来小心把她的吴嘎小襁褓就放在那边的墙边竖着靠着,小吴嘎此时已经醒了,却出人意料的安静,睁着眼睛望着妈妈,仿佛晓得妈妈要做大事。冒冒微笑,“看妈妈跳舞。”后来但凡她的妈妈有任何“壮举”,年幼的小吴嘎永远是最安静最近距离的看客,两三岁的小吴嘎盘腿就坐在讲台下,仰头看着妈妈站在万人礼堂穿着笔挺的警服沉着从容地做报告,——女儿的眼睛,叫冒冒有无尽的勇气与自信。
全场非常安静,都望着她。小周慢慢坐了下来,突然意识,此刻该是冒冒最绚烂的时刻!
果然,
她慢慢走到小空地场中央,拿下斜背在肩头的速写本,低头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翻过来举给大家看,眼中全然真挚,充满勇气!
“我想用一段舞给苏伯伯祝寿,代表吴小周,代表我姐姐许味。”
苏顺卿已经由长子的耳语得知这就是许冒冒,心下复杂。有些事情,埋在心里是一回事儿,剥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眼前这个纯净的孩子如此坦荡,速写本上一行字,明明了了把一切都摊开来了,不避讳她和吴小周的关系,不隐藏她与苏家的联系———她无惧,她很真,好像她已然无能为力,唯有她力所能及的,只有这段舞,———她跳出来,她想叫我们看到什么呢?————
手机就放在她脚边,里面传来悠扬的乐曲。是爱尔兰民谣,《Daily Growing》。
这是一段动人心弦的舞蹈,震撼着人的心灵!
她犹如一枝昙花,
初时,还是一只花苞,包裹着,却慢慢膨胀,渐渐柔和而润泽,缓缓抖开“她”的裙衫,
白色越来越纯然,像一片雨后的浓云,在眼前伫立不去。
突然战栗了一下,战栗得那么强烈,以至于心灵都在跟随着她震动,一瞬,闭合的花苞无声地裂开了一个圆形的缺口,喷吐出浓郁的香气!———人们仿佛闻到馨香———
慢慢舒张,慢慢舒张,终于完完全全绽放了!像一朵硕大的舌匙状白菊,又像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她”抖开素洁的衣裙开始那一场舒缓而优雅,也,拼却了一切,倾注了一切的舞蹈!
仿佛,“她”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公开演出,自然之神给予“她”的时间实在太少,“她”的公演必须在严格的时限中一次完成,“她”没有机会失误,更不允许失败。于是“她”初次登台,却严苛要求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娴熟完美。
这株于千年岁月中修炼道行的“昙花”,由于生命之短促,使得“她”婀娜轻柔的舞姿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凄美。人们仿佛都看到那花瓣背后金色的须毛,像华丽的流速一般,从“她”白色的裙边四周纷纷垂落———
心是震撼的,神,是沉迷的,
每个人都能从她真挚的肢体中看清自己的心。
曲子,忧伤。是一个女儿对父亲毫无雕饰的言语。
舞蹈,倾其所有。昙花的舞蹈,最终是将毕生的精华慷慨挥洒、耗散殆尽,
当最后,见到她慢慢蜷缩成一团,眼睛却包含深情地望向墙边的小襁褓———那是希望,那是她渴望获得的重生,———
有人哭了。
看懂的人就会哭。
一个绝望的孩子,愧对自己的家人,对现实无能为力,
可是,她想重来,她想认真地活!她渴望人们给她机会。
小周眼睛湿润了。冒冒很弱小,可是她有绚烂的力量。
苏顺卿微微点头,这个孩子用心跳的这段舞,叫他看到了许多。她有乞求,乞求里又有不可忽视的大气。苏顺卿秉着自己的修养看懂了这段舞蹈。朝闻道,夕可死。一夜梦醒,山小如掌,月大如窗,心漏如桶底脱落,一时,水落干净,万事扯脱,心无凝滞。于是,欢喜。
苏蒋阗,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冒冒这段舞是在与他年少的那段“红炉一点雪”做呼应吗,
突然,一瞬,心被打开,如此敞亮,
以前,总觉得这个孩子被糟蹋了,
她的家人毫无原则的宠爱她,
她的爱人们或严厉或无情或冷淡或情浓无序———
是的,他想取代她身边的任何人。她说“这个哥哥有出息”,她清楚记得他的“红炉一点雪”,她放生了他所有捕回的蛇————既她为我一生知己,我为何不能成为她此生唯一之知己————
现在,却清清楚楚看明白了,
她到底是灵慧的,却,这种灵慧,不是我一人能给的,
没有经历磨难,如何懂得勇气与希望,
没有经历失去,如何懂得,珍惜———
到底不是无心之人,无心的人看不见别人的有心,
“啪啪啪——”
没曾想,第一个站起来鼓掌的就是他苏蒋阗,
拍得那样用力,那样真诚,
依然伏在地上的冒冒抬头看向他,仍然专注,里面有期冀,
那边,他满脸泪痕,朝她点了点头,“我明白。”无声,却是个崭新的开始。
冒冒眼一热,又扭头看向她的小吴嘎,微笑,
妈妈尽力了,也成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