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外出办事,耽搁了,傍晚才回到左家庄。刚回庄,就看见一个女子,或者说一个勉强能看出来是女子的人,坐在地上猛烈的咳嗽,手中还攥着小半个馒头。看来是噎到了。我好心的帮她拍出来,谁知她不领情,还瞪我。
虽然天色已晚,但是我自幼练功,眼力极佳,我能看清她泪汪汪的大眼睛,里面盛满疲惫,她的表情如此委屈,如此可怜,使我那久经风霜的心竟然好像被狠狠撞了一下似的。她告诉我想找个人家做丫鬟,原来是贫苦人家的女儿。我问她的名字,她却先问我能否雇佣她,我还没想好,便见她埋着脑袋赌起气来。
是了!我一瞬间想了起来,她的大眼,她的委屈,她的赌气,竟跟我失散多年的小妹一摸一样!只是我小妹额心正中有一颗血红色的痣,而她没有,更何况她看起来年龄已经很大了。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小妹,但是我再也无法漠然的抬腿离开。
当得知我要请她时,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原来你才是我亲娘啊!”我没有发怒,因为我看到她的眼睛因为欢喜而散发出辰星般的明亮,她的面庞刹那间焕发出动人的光彩。那时我竟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能保持住她这样的喜悦,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喜欢她随时陪在我的身边,一抬头就能看到她的身影。我喜欢逗她,让她做种种差事,然后看她挤眉弄眼想怒又不敢怒的可爱样子。形影不离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月之后,柳衣衣来访。宋丫头平时粗枝大叶的,见到柳衣衣后,或者说见到我与柳衣衣的亲密举动后,却一反常态,生起气来。我却心中偷乐,这丫头怕不是吃醋了吧!
柳衣衣每几个月就来一次,带来一些朝野消息,还有很多线人的联络途径,我不得不出府,与这些新老线人一一接头。才出去第三日,便有赵夕白派了手下给我递了纸条,只见上面写着:“行踪暴露,速归。”
对,是赵夕白,或者说先太子金怀文。我甚至可以为他去死。我幼时进宫,便是陪伴太子玩耍。我们的情谊是从小建立的。在其他皇子与他的明争暗斗中,我为他出生入死,鞍前马后,他在云照山隐居之后,我便在山前的左家庄扎下脚跟,为他做隐蔽,打掩护,与分布在各地的线人交接消息。
接到这个纸条,我马不停蹄的赶往云照山下他住的山庄。我们商议了很久,最后得出最稳妥的方案:走,翻过云照山,进入碧渊国。当我讲到我二人要分头撤离时,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分头走也可,只是宋丫头得跟着我。”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宋丫头怎么会与夕白相识,他便说早在山上就认识了。我一时心乱,宋丫头与我朝夕相处,给我平添无数快乐,我怎能舍得丢下她独自离开呢?
这时夕白又说:“要是你舍不得,我们就一起走。当然此举也更加危险。”
见我仍在犹豫,他说:“你先回去仔细想想,明日再来回复。”
我垂头离开,心中百转千回。一回府,我便赶到宋丫头的房间,见到她毫无心机又十分温暖的笑容,我更加不忍放她走。半夜我竟做起噩梦,太子在朝时我常做噩梦,退隐这几年全不复发,那日又犯也许是心里压力过大的缘故。
我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的便扯动铃铛,只想马上见到宋丫头。她轻言细语的安慰我,又咯吱我逗我开心,我才渐渐回复平静。只是此时,我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开她了。
于是第二日,我便找到夕白,告诉他一起离开。我们商议好撤离的种种事宜,又悉心推演了一遍,便分头安排。我正要离开,他忽然叫住我,说:“宋丫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女子。”
我转过身,看着他,他又说道:“你虽是宦官,但是如若一名女子真心爱你,是不会嫌弃你的。”
“夕白,你想说什么?”
“展扬,不如我们立个君子协议、约法三章如何?”
“如何立法?”
“第一,我们都不要提从前的事情,莫要把前尘往事牵扯到宋丫头身上,我也绝口不会提你是宦官的事情,你道如何?”
“甚好。”我心中一喜。
“第二,此次我们出走,必会得罪朝野中想扶我上位之人,既然刘念恩的人能找我们,那么武弟的眼线也很快便会得知这个消息,今后我们便是两面受困。从今天起,我们要全力保护好宋丫头,不让她伤到一丝一毫,你道如何?”
“那是自然。”
“第三,你我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在我心中你与武弟并无二般。现在我已失去武弟,不想再失去你这个兄弟,今后我二人便公平竞争,由宋丫头自己选择。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伤你我兄弟情谊,你道如何?”
“夕白……”我怔怔的看着夕白。这位八岁创影子卫,十岁安排柳衣衣出宫经商敛财并广布眼线,在夺嫡之争中从未处于过劣势,就算退隐,也坐拥巨额财富,广聚大批人才,只要他想,他就能顷刻颠覆天下。就是这样一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中之龙,却是最重情谊,就算遭到亲人背叛,也没有一丝怨言。
我郑重的点点头,便转身回府。
我们安排的路线是从整个云照山的东南面行至其西北面,翻山越岭,延主山脉而行,一路上为了避免显眼,我们昼伏夜出,由影子卫在前开路。云照山在碧渊国有一段支脉称云梦山,山下三牛村是衣衣早就布好的隐蔽点,到时自有村民引我们进入。我们只要行至此处,便可正式化身为碧渊国子民,从此处出山,直达碧渊国的富庶大城靖天。身份证明与入城通牒早已备好,我们只称是山下商人,入城办理生意即可。
刚到靖天秦府安顿下来,夕白与宋丫头便发生了争执。我在心里其实并不看好他们。夕白从小养尊处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奴才都对他恭敬谨慎,因而养成了他暴躁骄横的脾性;而宋丫头长日里在山中居住,并无高低贵贱之别,说话没有分寸,更不会看人脸色行事。夕白在山中隐居时,并无旁人,因而他还可以放下身段屈就甚至讨好宋丫头,可是如今回到高低贵贱了然分明的人群之中,他又怎能容忍一个山野丫头挑战自己的权威?即使他已然不在太子之位,还是数目庞大的影子卫的领袖,更是巨额财富的主人。而宋丫头虽秉性纯良,却也有受不得委屈使小性子的脾气。这两个人碰在一起,定会如水与火,闹到不可开交。而我只需静静的守护好宋丫头,不让她受到一丁点委屈,就满足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