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选择性的吃过早饭,我走出西侧殿,看到在外面候着的宫人果然一个个都脸色肃穆。我先到东侧殿去看福安,她已经起床了,一个小宫女正给她梳头。一见我,她就兴奋的招手:“过来过来!”
我心里奇怪,你爹正在打仗,你有必要这么高兴吗?我挪过去,她举起一个小玩意儿晃了晃:“好看不?”
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只通体翠绿晶莹的玉兔,入手温润,雕刻精美栩栩如生,大概是一件稀罕玩意儿吧。我点头赞道:“挺好看的!”
“我爹爹昨日派人送来的!说是寻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块上好的料子。”福安得意洋洋的说。
平东王果然爱女心切,传递军情时还不忘给女儿捎份礼物……我苦笑一下,好心的提醒道:“听说宛城那边有军情……”
福安不以为然的说:“我爹爹是盖世英雄,什么事能难到他啊!对了,我写了一封信,今日便跟皇伯父下的旨一起送给爹爹,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我爹爹一定会满你的愿的!”这孩子挺知恩图报的。
我笑着说:“我在这里吃得好喝的好,不需要别的了。”
“嗯,我看你也不喜欢这些个玩意儿,瞧你头上什么饰物都不戴,太素了,显老!”
“……”我无语凝噎,不是显老,是实际上我真的已经很老了……
福安的身体本来就没什么大碍,再加上一堆白胡子老太医围着她转,很快她就活蹦乱跳了,皇后的心情也有所好转。不过宛城的事似乎成了一朵挥之不去乌云,默默的笼罩在永乐宫上头,大家都在猜测会不会真的打起来。我过的最是辛苦,既要在人前笑逐颜开,哄福安和皇后开心,还要在人后神经兮兮的每餐验毒提防被害,最难受的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离白老爷进宫的时间也就越来越近。华安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慈静大总管也一去杳无音讯,我天天头顶一个“忍”字诀,真的快要修成忍者神龟大法了!
很快便到了九月十五月儿圆。厉城果然是冷得早,光穿棉衫已经抵抗不了寒冷了,我便厚着脸皮托小喜子往芝兰殿送信要棉衣。很快若兰便亲自送来了,后面跟着芙心和贵福。她关切的问我最新身体好不好,我一想下毒的事儿,就假装说最近有点头晕恶心,她自然叮咛了好多话。我看她愁眉不展,追问之下才知道易时需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没准儿还得亲自去宛城督战,看来战事果然是一触即发。为了广大无辜老百姓的安危,我祈祷还是不要大动干戈的好。临走时我一再嘱咐贵福要好好照顾若兰,别在这关节口出什么岔子。
晚间我正要上床睡觉,忽然小喜子敲门叫人,说是皇后那边有急事。我赶紧整理衣冠赶过去,一进门就见到慈静大总管。我心里一沉,不禁头皮发麻,嗓子发涩。
我木木的上前行了礼,皇后开口说道:“慈静公公也是马不停蹄就赶来报信了,久安已经找到,正在来厉城的路上,约莫明日就能到!”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像捅了马蜂窝,瞬间有一万只马蜂在脑子里嗡嗡乱叫——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没想好见到白老爷怎么解释,他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皇后见我浑身僵硬,只说让我好好准备准备,便让我退下了。我机械的走回到西侧殿,硬生生在床上坐了一夜,快天明时才迷迷糊糊睡着。第二天我更加激动,是手足无措的那种激动,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吃早饭前还差点儿忘了验毒。白天伺候福安时我一直处于神游太虚的状态,走路都晃悠悠轻飘飘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从东边升到东南,又降回西边,连最后一片夕阳也消失的时候,白老爷还没有出现——我顿时松了口气,看来他今天是不会到了,今天可以放松戒备了,等到明天再接茬儿担心吧。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抑制不住情绪波动,夜里抱着华安送的包裹在床上打滚儿,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算迷迷糊糊睡着。半夜睡得正沉时,忽然远处传来缓慢的敲门声。我一骨碌就坐了起来——不是我疑神疑鬼,实在是这敲门的频率节奏,跟白老爷敲门的习惯太相似了!和白老爷一起生活了几个月,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我都了如指掌(呃……除了表白那茬)。
我的心瞬间便有如大锤重击一样,发起颤来。我紧紧搂着包袱,听那敲门声从容缓和,但是绵延不绝,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终于把心一横,穿好衣服整理一下头发,咽了口唾沫,就大义凛然犹如上战场一般往外走去。
我立在了门口,敲门声戛然而止。那个熟悉到几乎刻在我心里的身影映现在大门的窗纸上,就像一个世纪以前带我去揽月阁的那次,他也是这样静静的等在门外。时光似乎急促倒流,我恍惚回到了在左家庄和靖天时那些开心无忧的日子,不知不觉,一滴眼泪搔痒了我的鼻头。
我猛然回过神来,拿手指一抹,就当沙子迷了眼。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手,开门。
屋外夜风萧瑟,沙沙作响,白老爷长身玉立,不染风霜,飘洒如仙,只是戴了一顶包头大帽,遮住了他的脸庞。我下意识的挪了挪脚,让开一条路,他便撩袍而入,转身把门阖上,插好门拴,把外面的风声完全隔绝。
白老爷慢慢把帽子褪了下来,露出我熟悉的那张俊颜——长眉如飞,凤眼如玉,挺鼻薄唇,下巴圆长,只是肤白胜雪,白的惊心动魄。他的眼神温柔依旧,平静而祥和,没有丝毫愤懑怨怼在里头,好似他不过出门做了趟生意,这些日子不过是我的一场大梦,我们仍旧是那对相依为命的主仆。
饶是这样,我还是做贼心虚,只瞥了他一眼,就耷拉下脑袋瞪着地板,等着挨骂。我能感到白老爷的目光紧紧圈着我,让我惭愧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忽然间情势急转直下,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噗”的一下,喷出一口鲜血!
我登时慌了手脚,慌张的扶住他的身子。他的嘴唇红的可怕,血丝挂在唇边,一滴一滴往下掉,他的眼睛却露出笑意,他仍旧抓着我的胳膊,咬着牙低说了一句:“你们要生生把我气死了……”
“白老爷……是我对不起你……”我再也忍不住,眼泪磅礴而出,我哽咽的道着歉,撑着白老爷虚软的身子挪到塌前,扶他坐下。这口血似乎吐尽了白老爷所有的生命,他微微闭着眼,斜靠着我,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白老爷生性隐忍内敛,有什么苦都自己憋在心里,我真没想到这次他会生这么大气,他刚才说“你们要生生把我气死”,是在骂我和若兰呢,还是我和易时需,还是我和皇后……
我慌乱的想着,一手抓住白老爷的手,竟是冰凉沁骨。我哭的几乎哮喘起来,白老爷忽然反手握住我的手,气若游丝的说了句:“别哭……我没有怪你……”我听了眼泪掉得的更加厉害,耳边白老爷又哼了一句:“我没事……你再哭……真要把我气死了……”
我忙拿袖子胡乱擦脸,一边抽抽一边说:“白老爷……你别吓我……你要是生气就揍我吧,别把自己的身子气坏……”
白老爷慢慢抬起手,以修长而冰凉的手指抚了抚我的脸,轻声说:“看你,瘦成这样……”
眼泪再次汹涌而至,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白老爷捏捏我的脸颊,带着笑意断断续续的问道:“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
我死命忍住嚎啕的冲动,不住的大幅度点头。白老爷把手放下,垂到一边,没了动静。
我心里一咯噔——白老爷不是死了吧!我抖着手去试他的气息,谢天谢地!气息虽然弱,但还算平稳,只是昏了过去。如果白老爷真被我气死了,我一定立刻上吊随他而去,在黄泉路上再求他原谅!
我虽然被吓得浑身发颤,但还有一丝理智残存,我把白老爷一条胳膊搭在我脖子上,用力一撑,把他半背半扶起来,一步一挪送到内室。我让他平躺到床上,盖好被子,再拿绢子仔细擦干净他的嘴唇,然后跪坐在床边怔怔看着。
白老爷是习武之人,武功大概还不低,这次竟然被气得吐血昏厥,可见他的心里有多震怒。我一直以为不告而别不是什么大罪,顶多被骂两顿,再不行挨顿罚也便罢了——难道白老爷生气另有原因?该不是气我走漏了他的行踪吧!唉,看来白老爷确实不想见皇后,要不怎么发这么大脾气?这件事都是我的错,我真不该跟若兰进宫。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又没长前后眼,我怎么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大概就叫因缘际会吧,很多事情越是想躲,就越是躲不过去。既然事情已经成了这样,白老爷已经进了宫,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勇敢面对就是了!
也不知坐了多久,我的腿都发麻了,白老爷悠悠的睁开了眼。他歪了歪头看着我,面色平静的说了一句:“丫头,我不是杀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