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处理完手中的政务,便有些惫懒地倚在软榻上揉着眉心。
因着四国来朝,歌功颂德或是祝愿的折子多了一倍。皇帝将这些并无实际内容的折子拣出来归到一旁,又写了一封短信寄给府内的沈渊。
这向来的最后一件事做完后,他提了一盏灯,从御书房一路向东而去。
东青阁旁的小书阁里亮着灯盏。东青阁是臣子议事留宿之所,在整个宫廷的最边角,远离妃嫔的居所,看起来格外幽静。
皇帝推开门,内里一片悄然。桐木书案并不崭新,也不华贵,却十分舒适。一种悠淡怡人的香气从桌上的陶香壶中飘逸出来,案上还有墨迹未干的一篇文章,小楷秀丽,正是他上次未读完的《无形毒》,他读了一读,觉得奇思妙想,满口余香。这般有趣的故事,让他有些神思迷离。
"阿鸾。"女子听了这一声呼唤,才从屏风后无奈现身,"戚公子。"她手中还捧着些书卷,有纸质的,甚至还有竹简和羊皮的,都落了一层浮尘,"还未清理好,烟尘大,公子金贵,还请远一些、稍等一些。"她有无数的奇妙物件,今日拿出的是一套大小各异的毛刷子,她用这小刷子清理竹片间的尘土,人就站在风口,显得十分单薄。
皇帝拿起其中一只鬃毛刷,将另一卷竹筒中的蛛丝抚净,才发现手下竟赫然是幼时翻找许久的那本《海国志》。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罢了,竟被这般上心。那般多的竹筒,也不知她是如何寻出来的。
"公子可是还要香吗?"女子托腮看着他仔细抚摸着竹片上的一枚古怪刻痕,"小女的俸禄不高,用的也不是什么好香料,不若我将香方给公子?别人我可是不给的。"
女子虽枯守这些书卷,也是五品典书女官,正头的官位,不必对着其他官员称奴称婢。若是不想见人,直接躲起来便是。
皇帝将腰间的紫玉香球囊提起来,同香壶中一模一样的清香气息飘出,这种清淡的香气似乎舒缓了他愈来愈严重的头疾,或是——因为这个人?
他心中微微一动,却未出言。
"既然不给旁人,为何又肯给...我?"皇帝将香球放在掌心之中,望向含笑殷殷的女子。她美得如同一段烟霞,黛青色的裙裾,从形容到举止,总让他觉得十分在意。看向她时,心口像是绕了火一般的灼热,偶尔还会有些疼痛。
为什么?
这种感觉,是什么?
"因为你好看啊。"女子用目光仔细攀摹着他华美绝伦的五官,一双紫意深沉的凤眼,"我还以为自己和沈大人便是世间绝色,如今看来还远不及戚公子。"她的神情介于苦恼与快活之间,又毫不矜持地狠狠看了他几眼,才收回了目光。
皇帝依旧无话,难得显出一种细微的狼狈,指尖轻轻拂过已经松散的书简。
女娘调戏完一遭美人儿,将香具搬出来开始研磨香料。白附子,苏合,甘松,青桂...都是多见的香料,手法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在香凹内偏偏生出了一种极为美妙的香味。
皇帝一整日的焦躁似乎也随着燃起的烟絮飘远。
"明玄吗?"
"是啊,戚公子也认识?据东青阁打扫的姐妹说,往日沈大人也经常出入东青阁,是陛下的肱骨之臣呢。"
皇帝眼中滑过一丝笑意。
明玄自来最讨厌旁人说他貌美,若是谁说,定是要被他打得如同烂猪头一般。
弯月高悬,皇帝合上《海国志》最后一册竹简,忽然对着正在灯下不太熟练地用着鹅毛笔写着文章的女子轻声道:"谢谢。"
谢谢你未离我而去。
自小九走后,他多久都未享受过这般的暖了?
灯下美人,缥缈若仙子临世。阿鸾微微笑了,整个夜空都似被这笑容点亮一般,漫天星子都闪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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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不能走动,又有三餐不断的黄豆猪脚进补,油腻的厉害,沈渊连着几日都心情不快。
而鸿鸣晚些又忍不住告诉他,库中的藏品似乎和库房单子上的并不一致。虽打眼看上去虽不显,但仔细看少了好些东西。这一则消息,简直是雪上加霜。
沈渊不开心,必然是要有人遭殃的,姚千山,自沈府重迁后管了七年的府务,自问兢兢业业,但掏沈府些宝贝倒也没有手软。
这般捉住一查,处处纰漏。
"你是二姐给的人,想来如今库中失的东西也流到二姐手中去了。"沈渊冷笑连连,鸿鸣沉声肃容,结结实实的踹了一脚这胖管家。沈渊并非不知道这胖子背后的种种小动作,只是一来他这府中的确缺个同他利益一体的管家(女)人,二来他向来忙于公务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三来便是因为二姐。
他父亲前后四位妻子,大姐和三姐都是原配所出,二姐则是侧室生子。之后侧室被扶正,二姐也得以变为嫡女。
几个姐姐之中,大姐温和可亲,三姐豁达,与她们年岁相近的二姐却善于钻营,出嫁多年后依旧对丈夫的门第不显而耿耿于怀。而她也向来瞧不上做养子的沈渊,故而两人的关系极为淡漠。
老永昌侯去时,着实放心不下这个惯来喜欢掐尖要强的女儿,特意叮嘱过当时还在懵懂的沈渊。
而姚千山虽是侯府的人,根底上却是二姐母亲的人。毕竟是姐姐,家务事难算,即便是沈渊,也很难推开父亲的嘱托和同僚的眼光来清算姚千山,何况因为阮家之事,他已觉得深愧于大姐,也不由得疏忽了这贼管家。
但二姐不仅不因此消停,反而愈发行差踏错。而他那个好外甥真是丢尽了他的脸面。
如今,好的很。
沈渊并不在乎钱财,单是陛下时不时的赏赐就足够他生活三世的了,但既然如今闲来无事,便大可以料理这家贼一二——他沈明玄的东西也是可以随意动的?
姚千山闻言早已瘫软如泥,只哭得狼狈不堪:"家主,这实在不干.小姐的事..."鸿鸣得了沈渊授意,颤巍巍的捡起一根粗鞭,狠狠抽了他一记。这衣食无虞、将自己养的十分白嫩的胖子哪里经受的住这种"酷刑",嗷的叫了一声,连声道:"家主饶命!家主饶命!是小姐...是您的二姐姐。我不过一个泥腿子下人,哪里有胆量做这种事?..."
鸿鸣忙按住这摊烂肉,防止他当真抱上去,没得玷污了家主的腿。
沈渊哼了一声,鸿鸣便将人五花大绑起来,眼神十分鄙夷:当年他挨家法时,虽然是家主下令,但这胖子执行的可很是严格,力求鞭鞭见血,如今不过一鞭罢了,真是没骨气。
姚千山摸了满手的血,犹自号哭不已,鸿鸣拿了布团堵了他的嘴,投到破柴房中。刚进入腊月的紫州阴风刺骨,被灌了汤药的姚千山哭了一会儿,便觉得又冷又累,昏昏沉沉裹着被子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