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探明宁王的心上人正是夜风,沈渊还未来得及与此人接触,柏瑜的病却眼看着不能再等了。
冬月十三午后。无尘方丈入宁王府,为病重垂危的宁王府小郎君袪邪除祟,祝祷祈福。
沈渊便落在王府正殿的飞檐之上,遥望着那一片金色梵文莲花,
绘满了莲花的法台足有三丈之高,虽然是匆匆搭建,却丝毫不显简陋,其上却空无一物。神像,香炉等物俱是不见,空旷的古怪。
无尘不过二十有余,生得一副清秀出尘的好相貌,又在眉目之间含着一段悲悯之色。他在眉心恰有一点澄然朱砂莲花印,眉眼间蔚然神秀,目似晴空,不染埃尘。
这般水一般澄净的男子,竟是眼盲之人,不由得让人心生遗憾。
沈渊上下打量他。这传闻中的高僧不比常人有什么异样,周身的气也不过浅黄色,
王妃对于无尘的盲症显然有些惊诧,忙吩咐婢女赐座,仆从也忙上前搀扶。
"无妨,小施主的病症要紧。"无尘虽眸中无神,却毫不慌乱,从容有度,似是依旧生着眼睛一般绕开了一切障碍,缓步登上法台。
法台中央,已经消瘦了许多,褪去了孩童奶膘的小公子被婢女抱着,正在襁褓中闭着眼睛挣扎,看起来很不安分。
沈渊见得他身边的气倒是凝实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虚弱。
王妃眼见祈福仪式就要开始,不由得攥紧了一旁绣橘的手,红肿的美目死死盯着法台上的两人。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有报,如影随形。"无尘以一双空茫的眼眸环顾四周,许久才叹息道,"十步便有恶鬼伏地,怨气横生。杀戮之气对上新生稚儿,自然无可解。"
"大师的意思,可是这府中有人招来了邪祟?是这府中有鬼魂缠上了我的瑜儿?"王妃听懂了他的意有所指,抖着声音发问,眼睛却似是透过九曲回廊,刺到正不断奏出清音的的春晖堂中。
若不是宁王杀戮成性,疯魔狂悖,她的瑜儿又如何会遭此劫数?
她的婚姻已经无药可救,只指望着守着儿子过活,又听从陛下的安排费尽心思不让这府中染血。等着瑜儿长成,她便也解脱了。
可柏封羽竟连这样的日子都不愿施舍给她!瑜儿的病出的这般古怪,即便不是他虎毒食子,也是那男宠断了手臂后才猛然发作起来的——莫不是连厉鬼也怕宁王这等活恶鬼,反倒缠上了她无辜年幼的瑜儿?
"还请大师救救我儿!"王妃心中又急又恨,呜呜低泣,"我已为我儿在积香寺中燃了长生灯,也已经在城门外连日施粥布衣,若还有不足之处,求大师告知本妃!"
"王妃有心了。王妃心性柔善,能想到冬日的灾民,想来有了墨州千万百姓的诚心感念,小公子得以积福,那此事应多了几分把握。"无尘双手合十,为王妃的福泽之心行了一个深礼。
在台下候着的沙弥忙将一只玲珑宝塔以檀木盘奉上,宝塔九层,半臂长短,塔身以白玉与象牙雕就,浑然一体,玉洁无暇。唯有塔顶敷金涂朱,描绘出数百盏簇拥着摇曳在业火中的金莲。
这般巧夺天工的宝器,引得王府中一些粗使的仆从掩口惊叹。
"神灵心怀万物苍生,自有恻隐之心。今此地有妖祸横行,稚子无辜,贫僧法力低微,唯望神君助我。"
沈渊听他念念有词,不由皱紧双眉。
莲花,梵文,浮屠本都是佛家之物。此人亦有方丈之衔,却又口称"神君",实在令人费解。菩提寺本是佛寺根脚,但当日沈渊入菩提寺时未见到佛像,莫非如今这些寺院之中的信奉都能随意变更了?
这些寺院中信仰的,皆是羲和神"旭"。如此算来,那羲和神的神庙已经遍布沧澜。而这样一个从未听过、连教宗和象征物都是借来的神明,却凭着诸多的"神迹"和信徒骤然变得"全知全能"起来,简直令人警惕又好笑。
沈渊正沉沉地想着,法台之上无尘将手悬在柏瑜的头顶,许久才悲悯而欣喜道,"神君有好生之德。"
小僧托着塔底,神色凝重。他不知开启了哪处机关,塔顶的金莲竟似活物般在朱砂色的火纹上游走,又极快平息,整个穹盖自中轴裂开九道裂隙,一快幽黑的鳞片被托在猩红色圆台上缓缓升起。
小僧庄重地托着宝塔,口中喃喃低念着什么。若是瑶光在此,便能认出这穿了一色朴素灰袍,腕缠檀木珠的小僧正是菩提寺的首徒戒嗔,是个性情偏执的少年人。
无尘的灰眸半垂,微微侧首,毫厘无差的向宝塔的所向一指,那鳞片便似是有所神通一般,竟向他手中飞来,悬垂在奶娃娃的眉心之上!
"是黑鳞!"已经有王府中人看了王妃因惊奇而稍霁、燃起了莫大欣喜的脸色,也纷纷高声说。
"莫非是那'幻世黑鳞';?"
"当真是神迹啊..."
沈渊只觉得自己少活了十年,竟听不懂他们在慨叹什么。
他眯起黑瞳看了个分明,那手掌大小的鳞甲上攀延藤蔓着金纹,但散发出的气,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金碧色!
沈渊的眼中向来层次分明:白,黄,红,青,蓝,紫,金;以及象征凶恶的黑。称得上浓郁的金色,除了海中的"那位",便只有来历尚且不明的麒麟骨。
即便是陛下,周身的金色也十分浅淡,只和紫色一道混成紫金色。
而今日在这片毫不起眼的鳞片之上,沈渊再一次看到了金色,如何不会因此心神颤动?
莫非这世间,当真存在着什么未知的神明么?
他按捺自己,静观其变。
无尘摩挲着黑鳞,轻轻吟诵经文,金碧色随着晦涩的声声梵语,如水一般流走在台上。常人的肉眼见不得,沈渊却清楚见到法台之上潮水起伏,缓缓浮出一只月白色的巨角,那角除了一层一掌多厚的细茸,极似一颗参天巨树,枝蔓丛生,枝干间似有霜华流动。
分明只是一只角而已。
沈渊被那灿烂的遮盖天地的碧色所逼,险些摔下去,忙扶着风檐上的嘲风雕饰稳住身形,吃力喘息。
这又是——什么怪物?
巨大的威压缓缓笼罩住了整座王府,一团灰黑色的雾气乍然从病童的眉心腾起,飞快蹿动,似乎想要逃窜出法坛,却无可避免的撞上了遮天蔽日的"树枝",转瞬支离破碎。
王妃等人虽是常人,在这只角浮出之时也觉得陡生一阵透骨阴冷之意。似乎天地间的气象突变,待到细细体会时却只听到了绕梁而响的琵琶声,如倾泻了漫天花雨。
正是宁王的琵琶。只不过一日的光景,他的琵琶竟又精进了许多。沈渊遥望着雾霭沉沉,夕阳薄近的春晖堂,觉得连这王府中最为辉煌的建筑都暗淡了些许。
那巨角在坛上停留了几息,似乎等待着什么,缓缓沉了下去,只露着一点泠泠的角尖。
无尘似是力竭,额角已蜿蜒下数道冷汗,亲自抱了襁褓走下来交予王妃怀中。王妃顾不得其他,先看怀中的儿子,果然见他睁着圆圆的黑亮眼睛,小嘴空吮着:这是饿了,用一种令她心碎的委屈眼神看着自己的娘,张开小手要抱。
王妃抱着他不愿离手,对着无尘连连致谢,喜极而泣。
沈渊遥望着夕照中的春晖堂,墨州的黄昏,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