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沈明玄,与卿大人共事。"沈渊的微怔只有短短半息,便已平复如常;瑶光自然也被这美人的夺目容华所慑,但他到底年岁尚小,对女子魅力一知半解而已——瑶光默默伸出爪子,求救般抓住了木鸡般的鸿鸣,后者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深埋下头颅。
卿姑娘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们很是有趣,是打听了住址吗?竟这般莽撞地闯了进来。"
被这般美人指责冒犯,沈渊的气量都好了许多:"攸关重大,望姑娘海涵。"镇日被他欺压的鸿鸣有些傻眼,哀怨的摸了摸自己的一张糙脸。沈渊直视着这女娘,对方的周身笼着淡青色的气,表明她绝不是一个病美人,甚至较寻常女子还要强壮一些。
"啊呀。"女子突然轻呼了一声,沈渊还未理解她的惊讶,视线却猛然被占满,女娘的面容在他的眼前放大,依旧美玉无暇,耳边响起略带轻佻的清越女声:"沈大人是个大美人呢~"瑶光抓紧了手边鸿鸣的衣袖,为这绝世二美图心旌摇动,只恨自己未生的一双丹青妙手,将此等绝色景致记入画卷之中。
沈渊向旁侧一偏,神色平淡:"姑娘说笑了。可否到桌边一叙?"
"哦。好啊,你说你认识我爹...可是他有事知会我?"女娘分花拂柳,引众人向翠绿芭蕉下的石桌而去,一面含笑问道。
"卿大人...只是让沈某顺路探望他的侄女,姑娘为何说是——女儿?"沈渊不远不近的同她交谈,举止间礼数周全。瑶光和鸿鸣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解读出"骗子"之类的词句。尤其是瑶光,向来认知前辈是霞姿月韵,长歌采薇之人,此时只觉得心头百味杂陈。
这跟说好的德艺双馨(啥?)的前辈大大不一样,嘤嘤!
"哦。他这样说啊,那便是叔叔了,"卿姑娘无所谓的摆摆手,"总归又不是亲爹。"
沈渊:"......"
鸿鸣戳了暗自神伤的瑶光一把示意他解救家主的尴尬,小侠便仗着一张嫩而坚韧的脸皮发功:"愿闻其详。"鸿鸣便一把上前捂他的嘴,这种东西是能"愿闻其详"的吗?!
沈渊不着痕迹的揉了揉眉心:"家眷无状,请卿娘子恕罪。"女娘却不在意这个,萎靡道:"不要这般叫我...难受。"她率先坐在了石凳上,拉过桌上的糕点,"没有茶水,请将就一二——其实这些事,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不久后便会人尽皆知了吧,您若怜悯小女子,到时请帮我说上几句。"
沈渊低头瞧了一眼她垫点心盘的簿册,正是一本当期"杂志",底封上有一枚繁丽的花章。
"我姓卿,义父也姓卿,我认他作父既不用改掉姓氏,眼下不仅饱暖无忧生活富足,还能避免沦为禁脔的命运。"她托着腮,笑眯眯地说着惊险避过的残酷命运。
沈渊看着容颜如花,正在灼眼风华的女娘在棋篓中把玩一枚猫眼石棋子,清淡的话语间她的唇角微翘,勾出一个微妙的弯弧,有无尽嘲讽。
"只是义父找上我,自然是因为卿家需要一个女儿,一个送入道馆修养,生死俱无人知的"庶女",一个可以在婚嫁中发挥最大价值的...女儿。"她抬手捻起棋盘上一枚白子随意摆弄,又突然手腕翻飞,白子落入黑子篓中,无暇的白被幽深的黑蚀染。
再一年便是大选,天下都知皇帝内宫空虚,妃位而今尚且不齐,又无子嗣。
既然她的身份所归都是做妾,为何不去做那天下最为尊贵人的。若能有福分产下皇子...
空有美貌的花朵失去名为"权利"的枝梢的庇佑,会被粗暴的手碾碎,零落成泥。
她的眼神分明是懂的,又明明在挣扎却不得。沈渊有些许不忍:"你何必将这些都说出来。"陛下这些年都爱重一路来相携相伴的琳琅,又对情.色无意,即便明年的大选也并无着落。
何况美.色这等东西,在陛下那处是断然走不通的。
女娘默然望他,哀怅道:"沈大人不想听吗?莫非是小女子不够美?"她苦恼道,"莫非我不是这世间的第一美人?"她咬了咬唇,眼神幽幽,不甘地妥协道,"并列第一也算。"
"姐姐是仙子一般的人物,怎么会不够美?依我看那些自称第一美人的女子,连为姐姐提鞋都不配。"恐惧着命定大嫂的瑶光马上和丝毫不知谦逊的女娘达成共识,两人一番相互吹捧,气氛融洽至极。
向来担纲交际的鸿鸣一反常态的没有出言,沈渊止住瑶光的添乱:"沈某来还有一事相问。"他抬起盛着糕点的瓷盘,将被压皱的书册拿出来,还未等他翻开里面飘然出来几张薄纸,蝴蝶般飘落在卵石地上。
"拙作罢了。"女娘的脸色浮出慌乱羞赧之色,手忙脚乱的要将纸张捡起来,沈渊快她一步,早已看清纸上行文。分明是应陈在杂志署密柜中的'霞州哭闻';的续作。
"姑娘妄自菲薄了,只是,为何要写这等事?"沈渊皱紧眉宇端详那一页簪花小楷,辞藻飞扬,文采斐然。而之中的内容杜撰居多,却与实际有些若有若无的联系。
女娘恍惚道:"就是...随便写一写呀,杂志不是要征那些耸人听闻的事吗?"哪里是这般。沈渊心中暗道自己一路奔波,引子便是这样一篇耸人听闻的文章。
她神色自如,沈渊竟看不出她是否在说谎,便又看那几页字迹格外秀气的文稿。
在未认下义父前,当真是一个平民女娘?卿姑娘又羞又恼,还带着几分颓然,因情绪起伏,浑身平和的气都鲜艳了几分:"我倒是...本向'杂志';投了稿件。义父因我忤逆便断了供给,我那些首饰变卖的七七八八才勉强落住脚,前两日连婢女也病死,需要银钱为她安葬。"她拉住自己的淡青色衣袖,袖口已被浆洗的有些发白,"只是杂志署那边瞧不上我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有银票寄过来。"
她尚且不知自己笔端生出的风浪,也不知眼前之人与京中杂志署的那位"竹大人"交情匪浅。
她兀自恼恨着,说起这些铜臭之事倒是激动地很:"不过侥幸还是找到了买家。"
她暗自庆幸的话引得沈渊一凛,当即问道:"是谁?"
"他自称为...云中君,虽然遮着面,但我觉得他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沈渊的美太过精致纤巧,总让她警惕,但她自然也乐于欣赏得男子的俊美的。
瑶光:"......"好姐姐,你是有多在意这种名头啊。
云中君。传说中的屏翳之神,想来只是个假名罢了,只是单单一个名字,沈渊隐隐感受到对方的戏弄之意。
"姑娘又为何收集各位大儒名士的印章?"沈渊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啊...这个。"她笑起来韶华盛极,却迷惑不了沈渊,对方一双黑沉的眸子依旧带着冷意投向她,令她不得不坦白了自己的小心思,"我投奔郡守府时做了些小小的隐瞒,自然要为朱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游走在外面的身份高贵,又有才华,兼之年轻貌美,即便是最难以融入的霞州文士圈,也有了立足之地。
以朱郡守的声名,自然是集不到那些名章,但一个美貌多才,又独居在州中的后辈女娘,任谁都想照拂一二。
谁曾想这次本称得上互利互惠的相帮,竟出了这般大的纰漏。
沈渊看女娘眼中满是委屈和几点惧意,心里一沉。印章的事调查起来倒是便利,只是之后无论如何相问,也探不出半点与那神秘男子相关的信息。
"沈大人,我们一个递稿一个递钱,他还戴着一整副黄金面具,面具上还有一层斗笠,我怎能看清他相貌如何?"女娘抱着一沓金叶子细细抚摸,最终无奈道,"我掀起斗笠便已惹恼了他了!"
瑶光:"......"好姐姐,你又为何要掀他斗笠啊啊?
......
"是直接的银两,没有荷囊。"
"嗯...菩提寺我倒是去过几遭,毕竟声名太盛。我这里有旁人送的香灰,可以匀一些给大人。夏日用来可以驱赶蚊虫蚁鼠。"
"惊魂症?没有听过。"女娘有问必答,言词清楚大方,态度更是上佳。
"今日多有冒犯,沈某先行恕罪。"沈渊终于停住了再也无所收获的问话,依旧兴致高昂的女娘攥紧了金叶子,笑得花枝乱颤:"哪里哪里,还请大人常来此间看望小女子,这样小女子的首饰衣裳也有所着落。"她一身青碧素色,只因为容貌极盛才未显出寡淡乃至于寒酸,周身无所装饰,唯有凝霜的皓腕间一串金丝串联的红宝在衣袖中闪现,许是十分珍爱之物。
"......"沈渊从未同这般性格的女娘,偏生是个美得恣意又活得恣意的女娘打过交道,连告辞都显出难得的狼狈。
印章之事并非至关重要,调查起来也不难,只要再求证朱长哉便能榫卯相接,真相大白;菩提寺的异动也被训诫,处于监控之下。但他却觉得其下还有纷杂的谜团,像是细小纠缠的线头,若朱长哉肯开口,不知能否找到破冰之处。
霞州之事,他已经在尽力而为,却分明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力量让他与想要探知之处剥离,令他心烦意乱。
当夜,正在他准备就寝之时,却发现枕下有些异样之处。
沈渊握着从枕下得来的字条,提了一盏昏灯步入庭中。瑶光的房间已经灭了灯,这孩子虽然玩性大,却莫名的信赖他,听了他的话早早睡下;鸿鸣房内亦是一片漆黑。
今夜是一片暗夜,无星无月,阴沉压抑。
沈渊于院中静立了片刻,便向院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