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迎风站在轻舟之上,直到自北面来的冷风将他的身子都吹得发僵。
"家主,江面上冷,好歹披上件衣裳。"鸿鸣将一件外袍披在他的肩上,又为他轻手轻脚地系好衣带,才返回船头继续掌船。
沈渊盯着江中翻滚的白浪许久,才将手中被体温温热的玉瓶轻轻打开,一粒殷红色的药粒正躺在莹莹玉色之间。金色的气流依旧在上面翻卷着升腾,引得他的心也随之震动不休。
水滴状的红色药粒,看起来既通透又晶莹,内里似乎折射出了虹光:正如同一颗绝世无双的红宝。
每过一个码头,鸿鸣便要询问沈渊一番是否要上岸修整。家主已经在风口上站了太久,即便天气回暖了也是要受不住的。离素州的白玉城还有几十里之时,轻舟的航速逐渐减慢了下来,开始随水漂泊。
又过了半日,船泊在了素州地码头之上。
大概因为此行的目的太过悲凉,又缺了向来没心没肺,插科打诨的瑶光。轻舟所过之处两岸稀声,唯有杜鹃哀鸣,江水滔滔之声不绝于耳。
"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沈渊将重新封好的玉瓶贴着胸口放好,动了动被风吹得有些僵麻的手脚,被鸿鸣扶着下了船。
"二月二十九日,今日恰是四年一逢的闰日。"鸿鸣知他情绪不高,回答的很是小心。
他们竟这般慢慢行了七天?照这般算来,顾寒钺应已已经回了京中,接受封赏。
想到当日顾寒钺的提醒,沈渊觉得心口一阵不适。他心绪沉沉,脚下顺着还未完全湿软的江岸径直向前行去。
素州是沧澜的极南之地,又毗邻镇南王府,州郡之中荒芜寂静,暖热潮湿,自古就少有人烟。
素州是从太.祖年间起钦定的流放之所,不知有多少罪臣家眷葬于此处,也因此显得分外凄凉。
船头的水兔在荷叶翠碗中翻腾,信物在此,应当出现的人却不见。
沧海女王到底是世外之人,对她强求不得。
"据说素州荒芜,缺少生气,夜中有百魅横行,骇人的紧。"鸿鸣搓了搓臂膀上的冷粟,喃喃道。
沈渊闻言哼笑一声,向着整块白石雕成的城门走去。
鬼魅?他更怕的是猛于鬼魅的险恶人心。
他不开腔,鸿鸣也不敢出言打扰他。
两人这般沉默前行,突然耳内听得了一声悄怆幽邃的洞箫声!
那箫声宛如悲鸣,于群山万壑之中空灵回响,有一队飞鸟因这声响乍然惊起,高鸣着远去。
"箫声?谁在那里?——"沈渊握紧红鞭向前几步,目之所及却并无吹箫之人,唯有连绵不绝的乐器声拨弄着他紧绷的神经,令他眉宇紧锁,全身显出一种极为惊人的戒备姿态。
"家主?"鸿鸣忙也追上去,随他一起立在原地,侧耳听着这凄然哀婉的箫声。
"吹得是《招魂》。"
"孔雀盈园,畜鸾皇只,鵾鸿群晨,杂鶖鸧只。...鸿鹄代游,曼骕驦只。...魂乎归来...凤凰翔只...听起来似乎是这几句。"沈渊听着断断续续的哀婉箫曲,低低念着相配着箫曲的祭词,"似乎是《招魂》中间的一个段落。"随风飘来的便仅仅是这个段落,反反复复,似是没有断绝之时。
"呼。"鸿鸣听他说的郑重其事,只觉得脊背上爬满了冷粟。
他尽力强撑着镇定,叹了一口气后由衷称赞道,"家主当真博闻强识。"
沈渊掠了他僵硬的傻笑一眼,目光似是要随着箫声远去。
他能这般详细的记得,是因当年陛下凭吊安乐亲王之时,吹奏的便是这支晦涩的古箫曲。
而其中的祈词,恰是"孔雀盈园"这一段。
这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还是世间当真有什么...鬼神之事呢?
"走吧。"沈渊解下腰间红鞭,以手帕轻轻擦拭上面的每一块细小的鳞片,"去找此处的龙鳞卫。"
"..."
鸿鸣便骤然想起来,驻守在素州的正是那个真正的"鸿鸣"——现任龙鳞卫之首——在这极南之地监察镇南王府。
想到这一桩烂账,鸿鸣的脸骤然一垮,哀求道,"家主,属下的名字..."
他跟了家主这般多的时日,心中早就将这名字据为己有,此时才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备选罢了——还是六七年都如一日的备选。
"你又如何?"沈渊只当做看不到他的满腹纠结。
"不若家主为属下改个名字,免得无意中冲撞了兄弟,又不方便。"
"不必,他的名字与你并不相同。"
鸿鸣,鸣鸿,假的说多了,倒是比真的更加知名。大概除了真正任上的"鸣鸿",无人知道他从一开始便记错宝刀的名字,就这般将错就错的用了许久。
沈渊垂了眼睛,周身的气息方略微松快一些,自远方飞来的灰鸽便稳稳落在他的手臂之上。
鸽子比鹞子更加温顺警敏,适合在素州这般的密林中飞行。
灰鸽扑打着翅膀,将二人引入不远处的林中。鸿鸣见家主已经入林,摸了摸腰间的鸿鸣刀,将穗子上结的血色玉佩又解下来挂在腰上,才亦步亦趋地跟上前去。
"看来是大哥来的消息。"鸿鸣当真是半点垫底的自觉都无,口中更是犹自亲切地称着数年未见的鸿鸣为"大哥"。
沈渊将火漆撕毁,内里的密信只有短短一句,让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镇南王府不日将招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老狐狸。"沈渊指尖微微一动,擦亮腰间燧火袋中的火磷石,扬手将信件烧毁。
鸿鸣如今越发善解人意,十分知机地捧上一枚墨乌贼,还有一支鹅毛笔。沈渊提笔写完信,又拿出一只花纹繁复的信令放入信筒之中。
见到这信令他不由得微微一怔。
不知卿鸾是否以他信令骗取了陛下的信任。他这般冷冷想着,连面容都浮出一种骇人的阴寒之色,看的鸿鸣心中如擂。
"家主?"家主这副样子似是要吃了谁一般。唯一的活物鸿鸣将墨乌贼收起来,喂了鸽子几枚榛子,便无视了这鸟儿依旧渴望的眼神准备放走它。
"去、去啦,快去吧。"鸽子被他粗鲁的手指戳的站立不稳,终是扬起翅膀,向天际飞去。
"家主,我们现下去哪?"鸿鸣见沈渊不想吃榛子,便将剩下的一把剥好的榛子仁都扔到自己口中,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
沈渊早已无力责骂他如此作态,只凭林向西而望。
姐姐她...便被阮家葬在素州西境的石城之中。
沈渊看着远方耸立的苍冷石林,攥紧了手指,直到指节发白,指甲在手心留下月牙般的数枚深痕。鸿鸣噤声肃立,许久才听到他已经沙哑的声音:"向南走。我们去...素州镇南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