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这一生,太富有传奇色彩了。
一家子听他叙说往事,几乎像听天书一样。
只是,它比天书更真实。
萧德明苦笑着,望了一眼颜亮,说:“你听我说,外甥郎……身在异国他乡,谁不想落叶归根啊?尤其是我们这些成天玩命、在刀口上舔血的人……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的倒下去,谁还有心恋战啊?那时候,剩下的大部分知青战友已经逃了回去。但像我这样的、家庭背景太糟糕的,却只得留下来,成了坚定分子……直到七六年毛泽东主席去逝前后,中国派往缅共的军事顾问组,分批分期的撤回了国内,他们是有身份的,带不走我们这些人啊。送行时,我们这些知青们的哭声响彻孟古河,从此,我们这些人,彻底成了没有国籍的人。”
“没有国籍?为什么?”李景明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他觉得有点头昏脑胀,又看了看身边的汤巧,生怕她喝多。
“因为中国不再公开对缅共给予支援,而我们这些知青因为自愿输出革命,已经失去了中国国籍。当初,加入缅共时,还有人问:革命关系能转到国内吗?现在想来,这些都成了泡影。至于他们如何恢复国籍,归国安置,都无人提起……直到八零年,中国才开始正视这些缅共老兵的性质、身份和退伍回国问题,并且出台了一个并不尽如人意的接纳、回归政策。”
不过,见到这条政策时,萧德明哭了,如同无人认领的孩子找到了亲娘。
他情绪激动地说:“此后,为了办好手续,名正言顺的脱离缅共,我经历了耗时三年的漫长等待。一边等,一边打仗,好几次险些命丧黄泉……那边山高林密,危险像一条蟒蛇,无时无刻不在窥探、围绕着我们……为了能够全身而退,我只好一走了之。”
他顿了顿,说:“八五年底,在离开故土十五年后,我只有抱着两岁的儿子,来到了浊浪滔滔的缅甸楠佧江边,留影为证……然后,我们就开始了漫长的逃亡之旅。”
“儿子?你在那边结婚了?”李汉维吃惊地问。
萧德明的脸色蜡黄,可能是因为那边的生存条件特别严酷的缘故,干瘦的面颊上写满了沧桑。
李景明初见这个从天而降的舅舅,可能是出于条件反射,他对舅舅还是有一些戒备心理的。因为他的到来太突然了,他的这些闻所未闻的身世是不是真实的呢?他是不是一个良善之人?他是不是刻意接近自己和家人、而别有用意呢?一个一个问号,在他的内心里结成谜团。
自从唐铁军那一双恶魔之手隔空伸出来以后,他对待周边的人与事都变得审慎起来。
李景明想,看看这个舅舅如何对待情感就知道了。
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情感才是试金石。
萧德明闻言,拉着李汉维的手,未语先哽咽了。
等稍微平息了,他才说:“姐夫,我在那边的确结婚了……她是一个老华侨的女儿,姓龙。那时候,我三十岁多一点,有一身武功,又是一个连长,有很多当地女娃喜欢的……有一年,我们连驻扎在她们家附近的街子上。在战争环境中,哪个姑娘不想得到军官的庇护啊?这一来二去的,我们俩就好上了。她很漂亮。到她这一代,她们家已经是第四代华侨了,一直以经营翡翠为生,家底还是蛮殷实的……她的父母亲知道我们相爱以后,经过一年时间的考察,终于同意了我们俩的婚事,就这样,我们结婚了,婚礼还蛮隆重的。结婚以后,我一直住在她们家,跟她爸爸学做玉石。后来,有了儿子小龙,我的确有过生根开花、安定下来的念头。”
“后来呢?”李安忍不住问。
女人对婚姻情感都是最敏感的。
李景明看了舅舅的表情,直觉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悲剧。
舅舅调适了一下内心,很久才说:“后来啊,也就是小龙一岁半的时候,正是春节那天,仗又打起来了。我留了二个排保卫她们家,想保住自己的家人,自己带着一个排,奉命穿插到前线。等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遍地硝烟和血污,惨绝人寰的一幕发生在我的面前……”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
良久的沉默。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谁也不忍触及这个花甲老人的悠悠岁月。
李安给他递过纸巾盒,萧德明颤颤巍巍地抽出几张纸巾,慢慢地擦拭着眼眶里的老泪。
“对方可能早就探知她们家有家底,富甲一方,加大了武装力量,对她们家发动了清剿……那一仗,我们死了十七个人。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嫂嫂,都被炸死在地库里……我在被炸塌的桌子底下,找到了她们母子。她满身都是血,幸好没有什么致命伤。她看到我,那个激动,那种悲喜交加……她把儿子递给我,还从怀里、贴肉的地方掏出一个布包,交到我的手里……天黑了,谁都想不起那天是过年……我吩咐手下加强防卫,抓紧时间掩埋尸体,准备连夜撤退……那晚,她们母子就睡在我的怀里,我是一夜不敢合眼啊……”
真想不到,舅舅的身上,有这样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故事。
“天蒙蒙亮,我们一家在她父母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谁知道,缅军的包围圈一直没有撤去,他们正躲在丛林里对我们虎视眈眈呢……我们这一撤,就枪声大作……一颗流弹,打在她的后背,鲜血像雨水一样打湿了她的全身……”萧德明说到这里的时候,大家的心都被揪住了。
萧德明狠抓着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才徐徐说道:“她……当时没死,直到我把她抱到一个山岗上,她才咽气。死的时候,她让我带好小龙,保护好她家的传家宝……就是这个。”
他的手哆嗦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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