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说,九八年洪灾,为什么会那么齐心呢?”李景明望着浊浪排空的江面,问道。
这些年,他一直在外,不在家里,对家乡的记忆和情感,还停留在少年时期。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萧志祥。
“原因其实很简单,政府发钱呗。只要给银子,啥事都有人干……我的亲身经历是这样的:每一次在灾区抢险,为了群众的财产、人身安全,我们忙着转移、疏散,忙着发干粮,饮料。党员干部日以继夜,苦口婆心,他们却问了一句;除了发吃的,有补助没有,多少钱一天?先给钱……说起来气死人,我们管民政有一个小伙子,刚参加工作,姓许……他围着堤坝,忙了整整一天,没有吃饭,没有喝水,想找个农家讨一口开水喝,你猜怎么着?那些群众都忙着打麻将,没人搭理他,更没有人起身给他倒开水……跟电视里十送红军的画面对比起来,这是不是强烈的对比。”
触目惊心。
“像这样的事例,太多了。昨天下午,我们去查看一个闸门,必须经过一片菜地。那一片菜地刚刚淌水,里面种着辣椒茄子。有一个农妇戴着斗笠,坐在岸上守着,像姜子牙。她说,要想从菜地经过,必须给五百元。我们好说歹说,若洪水冲过来,别说菜了,地都荡然无存。可是,她是油盐不进,没看到真金白银,谁也说不动她……没办法,我只有叫一个水性好的干警,脱了衣服,绕过菜地游过去……回来的时候,他满眼都是泪,说是冻的……想不到吧,我们誓死捍卫的人,也有这样的一部分。”
李景明撑着雨伞,觉得眼角冰凉。
他久久地没有说话。
凡事慢一拍要比快一拍要好,这也是领导的艺术。
它不是教你磨洋工,而是要求你看看形势,再做出判断:有些事情该怎么做,做到什么分寸,都需要你来亲自把握拍板。
一会儿过去,他问杨凡:“村主任呢?这时候,他不现身,干嘛去了……等会市里来人,说不定还有电视跟拍,这样子可搞不好。”
“他早晨来了一下,说是家里有事,现在还没来……我打电话给他。”杨凡说。
听说书记上堤了,村主任飞也一样跑过来了,故意做着气喘吁吁的样子。
他叫郑道生。
作为李景明扎在故乡那一根针,他跟李景明的关系比较近。他们原来也认识,他的弟弟,还是李景明的同学呢。
“您亲自来了?李书记。”这句话,算是打招呼。
他的脸颊红红的,满口酒气。李景明知道,他对酒精形成依赖了,酒是他的命根子。他喝酒有很多传奇故事,听说把酒当水喝,当饭吃。就是晚上起夜撒泡尿,还必须掰过酒壶咕两口。
“又喝了?”
他有一个绰号,叫酒疯子……只要工作扎实,不误事,喝酒是个人爱好,都是乡里乡亲的,李景明也不好说什么。
跟着他来的,还有一个后生,铁塔一般。
他面对各位领导的时候,自然表现得恭敬谦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样子。但是,他的身上,还是掩饰不住江边汉子的油滑和老成。
只见他磕巴了下,道:“我……两个小时没有喝酒了……在帮供销社搬家呢。那里的货物有几百种,淹掉了实在可惜。”
李景明似有所悟的点点头,又问:“你说谁?帮供销社?”
郑道生不明白他的意思,脸色红一块白一块,有些许疑惑,道:“是啊……”
李景明点点头,说:“我知道供销社的承包人,叫李春和,他是一个勤快又本分的人,他在河边长大的,知道未雨绸缪吧,应该早就做好准备了……那好,我现在打电话,慰问一下。”
郑道生听他这样说,瞬间脸就红了,“难得李书记时刻惦记着故乡呢,谁都认识……电话就不用打了。我帮他搬了一会,就去别家了……”
他吭吭哧哧的,再也说不出什么。
李景明转过脸,问何俐道:“何主任,村里和居委会还有谁负责的?你把他找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居委会就是你刚刚说的李春和负责呀……人家确实忙着搬货物呢,我们等会过去看看他吧?”何俐答道。
不愧自诩最懂民情,萧志祥坐在石墩上,慢吞吞地对郑道生说:
“国家每年为了鼓励多种粮食,为了保证作物不受损失,政府给那么多补贴,而事实怎样呢?农村百分之四十的良田都撂荒了,在耕的也就是两季变一季,只供自家吃的口粮……防汛紧张时,有的群众坐在家门口,高谈国际局势,高呼抵制日本产品,决不愿意出来帮忙抢险,哪怕是义务烧一点开水。一些小青年,更是开着日系车,到处捞鱼,钓鱼,看大水,拿苹果相机到处拍照,刷微博……郑道生,你看,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那个铁塔一样的小伙子,醉醺醺地,大言不惭:“淹了怕什么,下半年到政府上访,总要解决的。”当时在场忙碌的人,私下都说,如果不怕说我们虐农,真要扇他几耳光!
李景明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对农村深厚的情感给他的影响非常之大。他的家乡风景秀丽,绿树掩映,肥沃田野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泥土香,也正因此,他能够触碰到土地,从小就知道了水如何流动,了解了水稻如何生长。
他皱着眉头,问郑道生,“他是谁?”
“我的侄子……”他转过脸,对他的侄子呵斥了一句。
“平伢子,你别口没遮拦,看不见李书记杨所长都在呀……没大没小的。这样下去,是不得了呢……我们街上,有一位自以为很时尚的嫂子,其实不伦不类,没有一点品味,男人外出打工,自己成天打麻将,村头边的街场上有些积水,她居然对我们说:你们这些人有些不作为,还不加快排涝,影响我们几天没有跳广场舞……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酒疯子急中生智,连忙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