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大晴天, 冬日阳光不易, 回去的时候爹爹李愿正在暖意融融的院子中饮茶, 桌边放了一卷发旧的竹简, 初宴扫了一眼,是《韩非子》。
见妻子红着眼眶回来,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上前哄了两句,将目光放在女儿的身上。卫初宴脸色平静地同他说了今日发生的事, 提及分家的意愿时,李源浓眉一敛:“父母在不分异,这个家哪有那么容易便分了?”
“往上数两百年,大齐开朝时信奉的是‘子壮则出分’, 律法也无未规定父母在便一定不能分家。父母在不分异, 只是一种约定俗成而已, 并不是一定不能打破”,初宴扶着她娘在桌边坐下:“爹,我在家他都这样对娘了, 算上其他人, 我不在的时候, 不知你和娘亲受了多少委屈。外祖今日骂我和娘的时候, 总算说了几句真话,什么‘带着你那窝囊废的丈夫一同给我滚出卫家大门’。既是这样,我们不离开,难道还继续留在这里看人白眼吗?”
李源心头一动,却又有些顾忌:“可是我们即便搬出去, 在别人眼里也不算分家,更像是被扫地出门,阿宴,你日后是要入仕的,这对你今后官途很有阻碍。”
“你爹说的对,宴儿,不若我们忍了吧......”
“爹、娘,你们不必担心,我说是分家,便一定会让大房光明正大地分出去。钱财、产业这些都不必拿,女儿在外有些薄产,不过手续一定要办,该做的公正、该有的文书一份都不能少。”
孩子心性,总觉得什么都能掌控在手中,见着女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李源心中暗含忧虑。分家,说出去也是件无光的事情,岳丈向来重视门庭,他又怎会答应分家?他有心再劝两句,见女儿已经招来心腹仔细布置了,只得将那些道理咽了回去。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这股不能受辱的心气也很珍贵,可惜这很容易令人摔跤,他在二十出头的时候也是这样少年意气,因此摔过一跤,却再也没能爬起来。如今初宴也开始掌事了,早些吃些教训也好。
至少这次,他和初宴娘,还能在一旁扶着,不至于让她摔的太惨。
方形微长的院子,桂花树秀气地立在院子的角落,正中的那株香樟则长得又高又大,几乎遮去了一半的院子,夏日纳凉是个好去处,冬日则有些冷了。李源先前让他们在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支了张桌椅,如今妻子女儿一同回来了,妻子站在阳光下,女儿却渐渐走到了树影下,神色冷峻地同下人吩咐着什么。
初冬的时候,初宴满了十五,那时她没有回来,他们本想为她操办一番,后来也只得作罢。女儿不容易,十二岁就离了家门,此后每年回来一次,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像抽条的柳枝一样长了起来,现在已亭亭如莲花了。他起先只觉得女儿的变化是在外表,但是此刻,看着阿宴不紧不慢地对心腹吩咐事情,偶尔蹙一蹙眉,不经意间露出的气势,似是稳重,又隐约透着一股压迫。
他不由生出一种阿宴真的长大了的想法,有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也许阿宴能将分家这件事情做成,但随即,这个念头又如枝头飘落的香樟树叶,被他随手一弹,不知飞到了哪里。
直到几天以后,当岳丈那边真的召集了各房,要将他们大房分出去时,这片树叶才重新飘回了李源的脑中,夹裹着惊惊雷,将他劈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劣田、陋宅、半死不活的商铺几间,大房得到这些东西,又做了公证,将户籍迁了出去,摸着那纸带着官印的新籍文书,李源夫妇从听到分家这个消息而悬到半空的腿终于落了实地,但是心中仍然有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反倒是卫初宴,在整个过程里一直表现得很冷静,甚至于还记得问卫平南要了大房那些老仆人的奴契,卫平南也清楚给大房的这些东西太过寒酸,见她不吵不闹,只是有个小小的要求,便没在这方面多作为难,将该给的奴契都给了,看起来,竟是一心只想早点打发他们走人。
回院子等待仆役收拾东西的空闲里,李源忍不住拉住卫初宴问话:“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外祖答应迁户籍的?”
实质来说,这次分家不合常理。分家分家,一般而言是要连同其它几房一起分出去的,像这样只是迁走一户,虽然明面上仍走的分家的流程,但在许多外人看来,实则也与赶出家门无异了。但不管别人怎么想,这有文书而出家门和没文书出去依旧是两回事,有这一纸文书,至少他们大房不会当面被人戳脊梁骨。
“我未做什么啊。”
卫初宴突然被他拉住,还有些茫然,眼神无害极了,但李源已经不会把女儿当做莽撞的年轻人了,这手腕!他怎样也想不通女儿到底是怎么做的。
他又追问两句,卫初宴终于忍不住勾唇了勾唇,眸光流转间灵气逼人:“爹呀,您想想,大房分出去,最开心的是哪些人?”
“那还用说,自是二房三房那些人了。噢——你是说?”
“所以我真的没做什么,我只是让小林他们将那日我们在书房的争吵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二叔三姨他们耳中。呵,他们惯会钻营,莫说外祖当时一心赶着我们出去,即便只是稍微生点气,他们都有本事从大房身上剥下一层皮来!所以呢,这次分家,当然是他们在‘帮忙’了。”
李源恍然大悟的眼神里,卫初宴又道:“那些人也只有在这种事情上是聪明的,在外头,若是能将这股排挤手足的劲儿用在手下那些商铺上,又何至于......不说了爹,我房中还有些东西,得要亲自去看着呢。”
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卫初宴摆摆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撩到脑后,往一边去了。颀长清瘦的身影闪入房中,如同雨后朝气十足地生长着的青竹一般,锐意逼人。
分家之事,于大房来说是喜事,于其他几房来说则是大喜事,可以说,算上卫平南在内,所有人对这个结果都是满意的。但是对于外人来说,急匆匆离开卫府的大房一行人,便总有种被抛弃的意味了。
这样一来,卫平南从这种隐约带着侮辱性质的分家中获得了快感,觉得自己重拾了在书房中被孙女落下的面子,觉得终于脱去了身上的那层耻辱,觉得大房迟早有落魄着跪着回来求他这个父亲、爷爷的一天。但随着大房干净利落地迁走、重新买了一间大宅住了下来,他想起孙辈最为出色的卫初宴,想起那日她将砚台掷过来时那股无人可挡的气势,心中忽地感到一阵失落。
老二老三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他是知道的,但知道归知道,气头上,仍然被他们把火气撩旺了,他为初宴的忤逆而失望,也恨婉儿给他所带来的耻辱,此时即便想清楚底下人的那些小心思,也不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只是最后尘埃落定了,他在文书上按过掌印,忽地又有一种在外边留下来一颗鸡蛋的感觉。
好些年的经营了,卫家……要么一步登天要么落到尘埃。这样留一脉在外边,也好。
各种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卫平南是个心中冷酷的人,这辈子所图的只有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孤注一掷也在所不辞。赶了大房出去的这件事,也只能在他那颗铜豌豆一样的心中落下一点雨水,到头来,莫说发芽了,连个锈斑都生不起。
此后又过了一段时间,随着大房那边水花渐消,他彻底放弃了将卫初宴培养出来的想法,而是将目光转到了二房的孙子卫长信身上。
于是卫家二爷卫葳蕤有些飘飘然了。
碍事的大房终于走了,且还是迁了户走的,这样一来,日后卫家家产绝不会有长姐一脉的份了。儿子长信近来又颇得老爷子看重,每日跟着出出进进的,竟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忙!这简直是双喜临门,不,加上那桩生意简直是三喜临门!
琴声绕梁,歌喉婉转,在这间暗中置办的小院中,卫葳蕤乐悠悠地躺在椅子上,欣赏着自青楼赎来的外室那一把翠鸟般可人的嗓子,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他又想到刚刚谈妥的那一桩简直可以说是无本的生意,卫葳蕤觉得就连墙上那幅他看不上的廉价山水图都变得工笔奇崛起来。
这段时间事事顺心,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将一直横在他面前的大雾给拨去了,于是阳光啊、雨露啊,尽皆洒落进来,尽情滋润着他心里那颗总叫嚣着要更多的心。
“前段时间去庙里上的那柱香还真管用,秀儿,过段时间你再陪老爷我去一趟吧。”
粗短手指点在桌上,随着乐声一点一扬,某一个较高的唱调中,卫葳蕤随意地出口,打断了秀儿的歌唱,秀儿停下抚琴的动作,娇笑着应了一声,心中暗骂道,真是一只不懂得欣赏的猪。
“对了老爷,今日那朱姐姐又来了,送了一对儿和田玉的小牛。”
被打断了兴致,秀儿索性也不弹了,扭着腰肢取来一只红木盒,将里边的物什送到卫葳蕤面前,东西一入眼,富贵里浸淫出来的男人眼前便一亮:“好水色!像是盘玩了多年的,你看这润的。”
“朱姐姐真是有心呢,知道老爷属牛,竟费尽心思送来这样合心意的礼物。这东西要是她自己的,那就是割爱了,要是别人的,还不知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求到呢。”
仔细观察着卫葳蕤的表情,秀儿时不时地添上一点火,直说的卫葳蕤开怀大笑:“你还别说,这东西是极品了,但我卫家也不缺珍玩,关键是真有心!舒坦!爷我合作过的生意人多了,像这么懂事的真没见过几个。”
他一把搂过秀儿,在那柔软腰肢上掐了一把,惹得秀儿一阵娇嗔,遂又得意道:“你别看她出手大方,这就只是个添头,比起她和我谈的生意来,这算小的了!”
“嚯,那得是笔多大的生意啊?”
“无本生意!给他们开个方便的门,运些东西”,卫葳蕤说了一半,想起什么又转过了话头:“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只管把爷伺候好便是了,你放心,只要爷有,什么荣华富贵都少不了你的。”
气氛渐渐变得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