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暗的房间里,一个缩成一团的影子靠在角落一动不动。
阵阵摇晃传来,这个影子稍微抖动了下,然后忽然伸展开,黑暗中露出了卡德隆先是茫然,接着似乎想起什么变得紧张起来的脸。
头上的疼痛提醒着他之前的遭遇,他知道自己是被人袭击了,至于袭击他的人是谁,这里又是哪儿,他一概不知。
不过他抢来的那封信依旧紧紧的攥在他的手里,信纸已经捏成了长长的一条,可他就好像个落水人抓着最后的稻草般不肯放松。
这里很暗,不过借着头顶的亮处透进来的一丝光线可以隐约的看到四周的轮廓。
房间很暗淡,屋顶也十分低矮,最重要的是整个房间似乎在来回摇晃而头顶上来来往往的人踩在“屋顶”发出的“咚咚”声响让卡德隆很快明白,自己是在一条船上。
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卡德隆听说过关于一些贩卖奴隶的事情,实际上贩卖奴隶并非是欧洲人的专利,东方的一些宫廷同样也需要大量的白奴,如果是相貌出众的年轻男女就更受欢迎,而这些白奴的来历大多就是奴隶贩子们通过种种手段非法所得。
卡德隆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因为这个他一度被认为是亚历山大六世的爱宠,想想自己要是被这样的奴隶贩子劫持拐卖,等待他的可不是什么好的结果。
卡德隆立刻挣扎了下,随即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被绑着,而且他也注意到了手里攥着的那封信,这让他忽然有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测,比较起来也许被奴隶贩子拐卖或许还更好些。
头顶的舱板发出了吱呀的声响,先是一道光投了进来,然后有个人顺着狭窄的木梯下到了舱房里。
光线很暗,所以当来人走到离开他很近的地方时,卡德隆才看清这人的样子,不过让他失望的是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你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得到回应,可卡德隆还是不由自主的问出了口,不过对方似乎的确不想回答,这个人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就在卡德隆以为不会得到答案时,这个人忽然开口了:“你最好老实点,因为我们要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你如果给我惹麻烦我不会客气的。”
“我们要去哪儿,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去,是那个贡布雷让你们这么干的吗?”卡德隆紧张的问,他看到那个人向他走近一步,不由身子一缩向角落里靠去,然后他才注意到那人手里拿着的杯子和几个看上去黑乎乎的干面包。
“吃东西,我可不想让你就这么死在路上,”说到这儿的时候,那个人微微眯了眯眼睛“知道吗你可是很值钱的。”
卡德隆茫然的接过男人手里的食物,看着那人再不理他离开的背影,卡德隆有些糊涂了。
他开始认为自己是被奴隶贩子劫持了,可随后又认为是落在了亚历山大的手里,可现在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似乎是被卖了,可是手里攥着的这封信上的那句话又是怎么回事?
卡德隆看看已经被他捏得不成样子的信,慢慢的展开,就着昏暗的光亮他再次看到了那句令他心惊肉跳的话:“上帝如何使人灭亡?”
这个人是谁,他要把他带到哪里去,这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卡德隆呆呆着一口口咬着干硬的面包,听着头顶来来往往的水手高声叫喊,他渐渐确定了一件事,他所在的这条船早已经离开了瓦伦西亚,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而他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教皇的随从佩洛托·卡德隆失踪了,这多多少少算是一件大事儿,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很快就开始猜测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劫持了教皇的随从,难道教皇刚刚到达瓦伦西亚就有人要对他动手,或者说教皇已经开始有所举动才会引起什么人的反应?
种种猜测在瓦伦西亚流传着,人们更想知道亚历山大六世是什么反应,而出乎人意料的事,教皇似乎对于自己随从的失踪并不如何关心。
相反,甘迪诺公爵夫人却似乎很在意这件事,她派人四下打听消息,同时把这件事很郑重的报告给了市政厅,这样一来瓦伦西亚市政厅不得不派人帮助寻找教皇随从的下落,只是很多人却因为想起了当初乔瓦尼的死,再想想卡德隆据说很多教皇的宠爱,不由暗中认为或许波吉亚家遭受了什么诅咒?
亚历山大再次拜访的时候,亚历山大六世依旧是在玫瑰花园里等着他,看到亚历山大走来,教皇远远打量着他,直到他走到面前都一直若有所思。
“卡德隆的事是你做的吗?”教皇开口问到“是因为他妨碍到你了?”
“陛下,也许你已经知道……”亚历山大望着教皇没有继续用说下去。
“是说他是玛利亚的情夫这件事,我当然知道,”亚历山大六世不以为意的说“这没什么大不了,就和你同样是卢克雷齐娅的情人一样。”
“陛下。”
听到亚历山大略带不满的语气,教皇笑个笑:“我这么说你也许会不高兴,我知道把你和卡德隆相比有些过分,不过你难道真的认为他妨碍了那个堤埃戈?”
亚历山大没有否认,看到教皇似乎略显失望,他觉得到了现在还是把话说开为好,毕竟卡德隆已经被送走,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关于他的消息传来了,到那时候也就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
“陛下,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当初要留下卡德隆吗,要知道即便是他的父亲杰姆现在活着也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亚历山大的话让教皇似乎吃了一惊,他意外的看着亚历山大,可接着好像松了口气般慢慢让身子向后靠去,倚在凉亭的柱子上。
“果然是这样,对,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一切,”他轻声的喃喃自语着,然后抬头看向亚历山大“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原本以为不会有人在注意这件事情了,要知道即便是当初那些关注杰姆的人也只是注意他本人,没有人会注意到送到他身边的女人,更不会注意到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孩子。”
“可虽然这样,您还是把赌注押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难道您没有想到过,再过些年即便是杰姆本人也不再有用了吗?”
“我当然知道,可是就如同你的那个阿尔芙特修女一样,谁又能知道她是不是有用呢,”说到这教皇用略显调侃的眼神打量着亚历山大“还有你的舅舅莫迪洛伯爵,我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正在愉快的笑着,你大概认为他从开始有着染指卡斯迪里亚宝座的野心,可实际上他也许连统一西西里的野心都没有,他只想保住那不勒斯,而通过你给那对夫妻找些麻烦也许就能延缓斐迪南吞并那不勒斯的脚步,这大概才是他当初一开始想要做的。至于后来我只能说人的野心是没有休止的。”
“那么说卡德隆对您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筹码?”
“一个也许从来没有用处,但也可能会起到意想不到作用的筹码。”教皇纠正着亚历山大的话,然后他轻轻摊开手用一副完全不再保留的姿态对亚历山大说“现在我对你来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所以我想你完全可以信任我了。”
“希望如您所说陛下,希望如此。”亚历山大看着教皇缓缓点头,不过他知道这一切只是开始,而和亚历山大六世的合作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还言之过早。
“东印度公司瓦伦西亚办事处”里,堤埃戈有些神情紧张的看着亚历山大,他猜到了自己和马利亚·德·卢纳之间的私情不会隐瞒很久,但他的确没有想到教皇不但很清楚玛利亚·德·卢纳和卡德隆以往的事情,甚至只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已经猜到了他与马利亚·德·卢纳的关系。
“所以说得小心呀堤埃戈,我觉得你现在有些得意了,”亚历山大提醒着“永远不要忘记你是在和什么人打交道,只要你稍有疏忽,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你撕成碎片,这其中甚至包括你的那位公爵夫人。”
堤埃戈想要分辨,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承认这段时间的确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有时候他甚至有种自己就是黑暗中王者的错觉,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为之得意的那些东西别人一清二楚,或许他们并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和底细,但只是暴露的那些东西就足以对他造成致命打击。
这让堤埃戈不得不认真的面对现实,同时也开始冷静下来反思之前的自己。
“不过也不用自责,那个卡德隆不会再回来了,而你要做的就是冷静下来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
亚历山大适当的安慰着堤埃戈,他可不想因为过于打击而让堤埃戈丧失信心,毕竟在亚历山大的心目中堤埃戈是未来掌管殖民地事务的不二人选。
对于他的部下们未来的前途,亚历山大有着个大体的想法。
罗马忒西亚公国如今已经渐渐初具规模,不论是否愿意,压力山大,不得不依旧使用以蒙蒂纳旧贵族为主的官僚体系,也正是因为他依旧使用这些人,罗马忒西亚公国才能够如此迅速的形成一个国家框架。
这听上去似乎有些矛盾,但实际上却是唯一的办法,不过这也是为什么亚历山大宁可冒着风险也要与法国人正面对抗的主要原因,一个国家的建立往往伴随着一系列的战争,这些战争有些是为了在外部确立自己的国际地位,有些却是为了趁着战争带来的破坏在内部重新定力秩序和规则。
现在看来他所需要的效果还算不错,尽管以蒙蒂纳的旧贵族们为代表的势力依旧是罗马忒西亚公国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因为战争的原因,亚历山大手下新兴的军事贵族们正在渐渐的以一种更加能够被人接受的方式迅速渗透进公国的每个角落。
这种方式在罗马忒西亚很成功,而且亚历山大正打算着也以这种方式逐渐确立未来的“意大利王国”的统治方式。
不过他可没打算在伊比利亚也这么干。
很显然,不论是卡斯蒂利亚还是阿拉贡,如今这两个国家内部已经,因为新旧贵族的矛盾已经形成或是正在酝酿着很大的冲突,这也是为什么在西班牙王国建立之后,西班牙人已近乎疯狂和没有理智的方式掠夺着新大陆资源的原因。
西班牙那些才智之士并非看不出这样做是如何的短视,对殖民地破坏性的掠夺只会造成当地人与母国之间越来越大的敌意,可是西班牙王室却依旧支持贵族们我行我素的这么蛮干下去。
亚历山大相信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最大程度满足那些新旧贵族对财富的贪婪缓解和转移他们之间的矛盾,而且时不时的加入到欧洲争霸的战争当中也可以起到同样的作用。
这个方法看上去似乎不错,而且在开始也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英国人在海上的崛起破坏了他们的这些盘算,而后来英国人在海洋上建立起来的强大霸权彻底淘汰了西班牙式的殖民时代。
亚历山大不希望当有一天他走上西班牙历史舞台的时候也要面临这样的难题,所以他宁可挑起曼努埃尔的野心,让现在的葡萄牙早早的成为西班牙在海上的劲敌。
只有这样他才能促使未来的西班牙走上一条与历史截然不同的道路。
日不落帝国的称号是个足以令人为之陶醉的荣耀,但是这个荣耀如果只是建立在强盗般的掠夺基础上,那么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成为后世追忆和感慨的一道余晖。
亚历山大不知道自己将来建立的国家最终结果会如何,但是他可以让自己尽量避开历史上的那些教训,所以现在的伊比利亚在向进入大航海时代的门槛儿迈出那关键一步之前,势必要经历一场涅槃般的考验。
8月初的时候,一个跟着条商船赶到瓦伦西亚的使者带来了几封来自意大利的信。
这些信原本是要送往安达卢西亚的,不过每次从意大利来的信件都要先在瓦伦西亚中转一下,这些信会被抄录成多少份儿分别被人送到亚历山大可能所在的地方,而按照由亚历山大亲自制定的条例,每一次信件所使用的密码和解码索引都是不同的,所以即便这些信落在了别人手中,也不用担心会被破译。
这个时代的人太不懂得保守秘密的重要了,而亚历山大手中的秘密又都实在不容马虎,特别是箬莎的那些信,他很难想象如果她给他写的那些信公开于世会带来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虽然不愿意承认,你的妻子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还算令人满意,至少和另一个除了会取悦男人就一无是处的女人相比要好得多,”看到这里,亚历山大揉揉有点发疼的脑门继续看下去“关于法国人接下来会怎么做,现在有着几种不同的猜测,而且对于我们接下来应该采取的策略也有着不同的意见。不过亲爱的哥哥,虽然之前就已经知道你接下来的打算,可我在这里还想再次问一下,你是否已经决定这样做,要知道这很可能意味着会严重的破坏我们与如今盟友的关系,所以我希望能够再次从你那里得到确认,毕竟这对于我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亚历山大看着信略微沉吟着,正如箬莎信中所说,即便已经提前制定下了战争之后的既定策略,但是亚历山大也依旧要认真考虑,在如今这瞬息万变的局势之下,是否应该继续执行之前定下的计划。
法国人在中意大利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重大打击,包括法王在内几乎被全歼的法国军队如今正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难题。
进入7月底之后,从法国本土姗姗来迟的各种坏消息终于传到了路易十二那里。
英国军舰意外炮击法国沿岸城堡的举动深深的震惊了路易十二。
即便英国人在意大利参战,同时在海上打击法军的补给线也并没有触动路易十二敏感的神经,但是英国舰队袭击法国本土就彻底的震动了他。
百年战争的阴影还笼罩在法国人的心头,所以英国舰队的举动就更加深深刺激了法国人。
而在这段时间当中法国本土出现的种种骚乱也让路易十二赶到深深的不安,如果他已经继位多年这种不安还不会多么强烈,可实际上他才继位不足两年,甚至他还没有以国王的身份进入过巴黎,这个时候法国各地发生动乱就不能不让他感到不安了。
只是神圣联盟提出的条件未免过于苛刻,特别是那不勒斯人居然要法军拆除皮埃蒙德以西与尼斯之间的所有要塞火炮,这样路易十二觉得就如同在他的脖子上挂上了个无形的绞索。
而且或许是听说了那不勒斯人条件的内容,紧接着奥地利人也提出要法国每年向他们以极低的定价出售一定数量铜原料或铜制品的条件,这样路易十二感到了他们深深的恶意。
路易十二曾经找人测算过如果他同意了神圣联盟的这些条件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得出的结论是法国军队至少将在10年内只能维持勉强能够自保的火炮数量,而根本无法迅速恢复火炮的生产。
这就意味着法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因为没有威力巨大的进攻性武器而在战场上十分被动。
而神圣联盟提出这个条件的理由则是异常明白:“这样做是为了确保法军在停战协议期间不会成为一个威胁。”
这样的条件路易十二自然难以接受,谈判陷入了僵局,而从国内频频传来的坏消息又催促着路易十二尽快摆脱如今意大利这个泥潭。
法王的窘迫处境是很明显的,在信中箬莎甚至很详细的描述了一下路易十二是如何斥责他的那些将军们,甚至即便是夏尔仑和鲍威肯这样的得力手下他也没有客气。
“所以哥哥,你真觉得我们有必要继续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继续下去吗?现在的法国人只想着摆脱麻烦,这让我很怀疑他们是否还有勇气。”
看着信中箬莎的质疑,亚历山大想了想拿起笔开始请回信:“我的妹妹,我很高兴你和你的嫂子能够相处的如此融洽,这场战争让我们变得更加亲密了,我有时候甚至希望战争不要结束,因为不论于公于私这都可以给我们解决很多麻烦……”
写到这里亚历山大停下来露出个微笑,他知道箬莎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只要想想她因为看到这个可能会气呼呼的那个神态,亚历山大的笑容也变得温柔起来了。
“至于说针对法国人的未来策略,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一下你在之前我们计划的目的,我们应该清醒的意识到在罗马的战争绝不只是一场单独的战争,曼努埃尔与伊莎贝拉夫妻之间的冲突已经一触即发,所以我们需要法国在这个时候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所以我们必须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进行下去……”
亚历山大整整一天几乎都没有离开“东印度公司瓦伦西亚办事处”,他需要看很多信,还需要回更多的信。
然后他发现不论是箬莎,巴伦娣还是卢克雷齐娅,她们似乎不约而同的有着一个相同的习惯,那就是喜欢在那些内容严肃的信件中观察着描写对他的相思和爱意,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们有意如此,不过对于这种让他赏心悦目的竞争倒也乐见其成。
8月,就在神圣联盟与法军对峙僵持,同时谈判陷入僵局的时候,那不勒斯女王箬莎·科森察·阿斯塔玛拉忽然以那不勒斯与罗马忒西亚的名义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达成协议。
一个新的军事联盟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