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坠,如同一个巨大而又冰冷的火球,太阳在河面上缓缓沉下,当只有一半露在水面上时,整个河面上如同被这个火球蒸煮的沸腾起来一般弥漫着一层暗红的火焰。
布尔格斯城的晚景是很美的,但是这种美丽如今却染上了一层令人心惊的血色。
法国人的反应还是很快的,当他们察觉到形势不对时立刻准备改变策略,可是战场上的变化却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
卡斯蒂利亚军队并没有像法国人预想的那样在受到进攻之后就向后退却,尽管这的确费了贡萨洛很大的力气,可他终究还是稳定住了阵脚。
在葡萄园中构筑的工事起到了吸引法军火炮的作用,当大批的炮弹把葡萄园打的一片狼藉的时候,法军在两侧的部队也遭受到了早在那里准备好的卡斯蒂利亚人猛烈的射击。
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法军将领很想立刻重新把部队集中起来,但是他的这个命令下的似乎有些晚了,正在进攻的法军已经被敌人的火力牢牢吸住,当他们试图改变队形的时候,卡斯蒂利亚人抓住了这难得的时机。
一队队的横列方阵举着如林的长矛向阵型开始动摇的法军逼去,当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可以清楚的看到对面敌人要么咬牙切齿,要么胆战心惊的表情时,与长矛手一起向前推进的火枪兵们开始在很近的距离向着他们射出一排排的子弹。
随着士兵纷纷倒地,法军的阵型终于混乱起来,他们开始试图稍稍向后撤退重新整队,但是一旦移动起来就显得更加无序的队伍渐渐被扯出了一个个的口子。
卡斯蒂里亚人的进攻是坚定的,他们端着锋利的长矛,排成两三列漫长的横队向敌人靠近,时不时的从队伍中射出的铅弹撞击在盔甲和贯穿人体发出各种可怕的声响。
惨叫声此起彼伏,法军开始抵抗不住了。
战斗是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结束的,法国人应该感谢这白天短暂的冬日给了他们撤退的机会,也维护了起码的尊严。
看着向后退出战场逐渐消失在昏暗之中的法军,贡萨洛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高兴的大喊大叫,而是摘下头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这是一次侥幸的胜利,法国人并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他们撤退的时候阵型不乱,甚至还有些法国骑兵试图调转马头和准备追击的卡斯蒂里亚人决一死战。
贡萨洛阻止了手下继续追击的打算,他命令部队以葡萄园后面的小镇为中心重新布防休整,同时向布尔格斯城附近派出斥候,随时监视可能会单独出城劫掠落单的法军。
“胜得很幸运,”贡萨洛对他的军官们这么说“如果当时法国人哪怕只保留下两三门火炮用来对付我们两侧的队列,那么现在形势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但是您之前因为想到了这些所以才把部队安排在葡萄园的前面不是吗,所以这说明您要比法国人更加高明。”
一个军官笑着恭维着贡萨洛,在他看来在取胜之后用谦逊的口气说着“这是侥幸”其实只是变相的自夸,所以这个人也就并不吝啬于恭维这位女王的爱将。
贡萨洛面无表情的看了眼那个军官,他知道这些人会如此恭维自己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受到了女王的宠信,至少在这些人当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这句话其实是出于本心。
与他的模范军相比,北方的卡斯蒂利亚军队让贡萨洛并不满意,甚至是刚刚的这场胜利在他看来也只是一群蹩脚的村夫打赢的另一群更蹩脚的而已。
法军在战斗失利之后很快动摇的举动让贡萨洛不要想起了他所听说过的不久前在意大利发生的战争。
不论是罗马忒西亚的阿格里人还是那不勒斯的掷弹兵团,他们都曾经面临敌人的猛烈进攻,而根据一些亲历者的描述,这两支军队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顽强,那种顽强仔细听上去似乎和勇敢无关,他们所做的一切实际上更像是某种几乎不需思考不停重复的结果。
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贡萨洛在惊讶之余却暗暗感叹于这两支军队的训练。
早期的罗马军团能够横扫欧洲凭借的就是严明的纪律和作为罗马自由民的荣誉,到了后来罗马人变得那么不堪一击,甚至需要依靠蛮族才能打仗,那个时候的罗马人已经再也没有纪律与荣誉可言。
或许在这个时代荣誉也是一文不值,但是纪律却依旧是战场上取胜的关键,只是如同当初罗马军团一样,战争已经成为了大大小小佣兵团之间的较量,而佣兵们的糟糕纪律是往往导致一场战斗要么莫名其妙失败要么莫名其妙胜利的关键。
贡萨洛的模范军有着严明的纪律,只是现在他们身陷安达卢西亚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无法抽身,那些安达卢西亚贵族依仗着本地作战的优势随时随地制造着各种各样的骚扰和破坏,这让模范军一时间根本无法抽身。
“但愿那个唐·巴维快点和女王达成协议。”贡萨洛虽然对宫廷斗争不感兴趣,但是现在的形势却让他不得不对在巴里亚里多德正在进行的那场谈判异常关心。
只有尽快平息了南方的叛乱,模范军才能够迅速调兵北上。
贡萨洛很清楚,虽然他在两个战场上分别击败了对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占据了优势,或许他的确消灭了不少敌人,但是因为敌人分别占据着西北两条战线,这就迫使他不得不疲于奔命在不停的战场上,这不论是对于他和他的军队还是对卡斯蒂利亚来说都是很不利的。
贡萨洛现在就希望他的模范军能尽快调动到北方,至少这样一来他可以在对付一个敌人的时候,不用担心被另一个敌人抄了后路。
布尔格斯城内的大街上,到处都是垂头丧气的法国士兵,受伤的人倒在街边不停惨叫,时不时的会有一两只被截肢的断手断脚扔进路边的水沟里,一些法国士兵粗暴的撞开连接住户的家门闯进去抢走屋里的葡萄酒或者其他什么吃喝的东西。
之前只是在城外肆虐,在城里多少还有所收敛的法军因为这场失败变得暴虐起来,一时间布尔格斯城里到处都是抢劫,咒骂,反抗和接踵而来的屠杀。
尽管有卡斯蒂利亚的贵族表示的愤怒和抗议,可对于这种情景法军的指挥官并不想阻止,在战场上失败的沮丧导致的士气低落必须要有一个宣泄的口子,还有什么比纵容手下人洗劫城市更好的办法呢。
“我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指挥官有些不甘心的说“只是这会让国王失望的,按照国王的命令我们至少应该在布尔格斯待到过冬,然后在明年开春之后再返回纳瓦拉。”
“这只是一场小失败,我们还可以坚守城市,”一个军官有些不满的表示反对“难道就因为这么个小小的失败就逃走吗。”
指挥官看了眼一脸不忿的手下没有说什么,与这些军人相比,法军的指挥官知道的更多一些。
他从国王派来的使者那里知道卡斯蒂利亚南部的叛乱可能很快就会平息,所以如果他们不能在一开始就击败现有的卡斯蒂利亚守军,那么等到敌人从南方调来更多的军队,形势势必会为之一变,到了那时候他们是否能够安全的撤回的埃博罗河对岸都是问题了。
所以他绝不能让形势发展到那么糟糕时才考虑逃命。
“可是国王命令我们与葡萄牙人联系,而且我们派出的部队这时候大概已经快要进入加里西亚,如果这个时候撤退他们就会没有退路。”手下略显担心的说,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稍遇挫折就要撤退,布尔格斯城让他们住得很舒服,在这里他们就是公爵,诸侯和国王,这样他们很不愿意离开这座城市。
“当然不是立刻就走,不过我们必须做好准备。”指挥官念念不忘的想着卡斯蒂利亚人可能会从南方派来的增援,不过他还是安慰着手下“还有那些加里西亚贵族,他们当中不是有人愿意帮助我们吗,既然这样我们的人完全可以从加里西亚直接进入葡萄牙,我是说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
布尔格斯城的混乱一直持续到深夜,在夜色的掩护下更多的罪恶在黑暗之中向着全城蔓延,时不时的可以听到惨叫求助的声音,而且有时候还会有火枪的沉闷声响在夜空中回荡。
这可怕的动荡一直到天亮时才平息下来,没有人能说清在这一夜当中发生了多少罪恶的事情,就如同没有人能够数得过来有多少具尸体装上马车运往教堂后的墓地。
亚历山大在一栋不起眼儿的房子的窗子后看着外面的街道,刚刚正有一辆马车从门口经过向墓地驶去,马车摇摇晃晃显得上面装的东西很重,从木板缝隙间流淌下来的血水在坑洼路上的水坑里聚成了一处处猩红的斑点。
“不该是这样的。”亚历山大发出声叹息,法国人在这一晚所做的一切出乎他的想象,虽然战争可以让一个平时善良的人剥去伪装露出本性,但是法国人的举动依旧让这种行为显得那么残酷无情。
他到布尔格斯城来不是为了见证这可怕的一夜发生的事情,可他却看到了这样的惨剧,这让亚历山大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勾结外敌的叛徒。
法军占领布尔格斯城之后分兵加里西亚的目的十分明显,他们想要与葡萄牙人形成对巴里亚里多德与处于西北的加里西亚之间的封锁,然后他们就可以趁机迅速占领加里西亚。
这个想法并不荒唐,因为加里西亚与葡萄牙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让这一地区的局势显得很微妙。
如果法国和葡萄牙人真的能截断加利西亚与巴里亚里多德之间的联系,那么形势至少会变得更为复杂。
只是现在,亚历山大的心情却并不很好。
布尔格斯城发生的事情让他的心情很糟糕,法国人的疯狂和野蛮让他意外之余也不禁开始琢考虑接下来的计划是否应该改变。
与法国人合作,然后一举夺取卡斯蒂利亚,之前亚历山大的确是这么计划的,但是现在他觉得必须重新考虑这个计划究竟给自己带来的利弊究竟有多少。
亚历山大的目标是卡斯蒂利亚王位,这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为了这个他可以和他的敌人合作,就如同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去,死去士兵的血尚未干枯,他就可以考虑与路易十二讲和一样。
但是法国人在布尔格斯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他。
战争残酷而又可怕,没有一颗冷酷无情的心是无法在战场上活太久的。
亚历山大记得有人说过“在所有战争中最残酷无情的是信仰战争,因为在维护信仰的借口之下,人类可以做出任何做可怕的事情”。
这样的战争会把所有人都牵扯进去,不论是军人还是平民,也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没有人能真的避开可怕的杀戮
但是即便如此,如果以屠杀平民为手段,也是让人难以容忍的。
又是一辆马车从门外经过,看着渗透了车上毯子的殷红血渍,亚历山大不由从心底里涌起一阵说不出的苦涩。
“真的不该是这样,”亚历山大再次低声自语,他很清楚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会离王冠越来越远。
他必须做出选择了。
卡斯蒂利亚的王位令人垂涎,但是如果任由法国人继续这么疯狂下去,积累的民怨足以给他宣称王位带来大麻烦、
相信到了那时候,他很可能会成为过街老鼠。
“老爷?”谢尔低低的叫了声,虽然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打扰主人,不过谢尔还是走过来低声说“来了一些人,他们要见您。”
亚历山大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来见亚历山大的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些人看上去还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们显然被头天夜里发生的可怕事情吓得不轻,即便见了亚历山大也依旧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见到眼前这些人的这种情景,亚历山大脸上不禁闪过一丝古怪神情,他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当初在看到莫迪洛伯爵给他留下的那份“政治遗产”里记载的关于伯爵这许多年来在卡斯迪里亚安排下的众多布置时,亚历山大曾经惊叹于莫迪罗伯爵的深谋远虑。
但是眼前这些人却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这些人都是参加过收复失地战争的老兵,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还曾经跟随贡萨洛作战。
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最后一个被收复的格拉纳达王国也是在10年前就已经向伊莎贝拉夫妻投降。
亚历山大一时间很难想象这些离开战场太久的上了年纪的人还能起什么样的作用,如果他与法国人合作或许这些人还能够有些用处,但是如果他想借用这些人从法国人手中夺取布尔格斯,那就有些异想天开了。
“老爷,”一个脚下有点跛的男人向前凑了凑,看到谢尔立刻警惕的盯着他,那人停下来鞠个躬用略显讨好的笑脸对着亚历山大“我们以前都是听伯爵老爷差遣的,当初伯爵老爷跟着国王教训摩尔人的时候,我们都是他手下的士兵。”
亚历山大稍稍点头,他知道莫迪洛伯爵作为那不勒斯的使者曾经来往于的伊比利亚的各个宫廷,不过他待的最久的还是卡斯蒂里亚。
在决定用自己的妹妹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时,莫迪洛伯爵曾经跟随当时的国王恩里克四世远征过南方那些残存的摩尔领地。
只是当时摩尔人在伊比利亚的势力早已经岌岌可危,除了格兰纳达王国之外,唯一几处盘踞在半岛南部海岸城市的摩尔据点也已经随时会在卡斯蒂利亚人的进攻中土崩瓦解。
所以当时恩里克所谓的远征完全就是做做样子,这样随行的莫迪洛伯爵自然也就没有机会证明他在军事的能力是否能和他的阴谋伎俩相比。
所以亚历山大虽然知道在布尔格斯城有一批当初伯爵留下来的棋子,可他却并不认为这些人会起到太大作用。
至于现在,他觉得也许该重新考虑他的计划,至少在没有把握之前,不能与法国人发生冲突。
似乎看出亚历山大神情间的疑虑,那个男人一瘸一拐的走向墙角,他拿起一根用来给地炉通风的通条,在手上颠了颠似乎在试探分量,然后男人抓住通条的两端用力一拧!
随着从男人嘴里发出的一声闷闷的“哼”声,通条被一下子对折拧在了一起,然后在亚历山大诧异的注视下,那人又再次用力把通条重新掰直。
站在一旁的谢尔不禁向前迈出一步,他的一只手握住插在腰间的马刀刀柄,另一只手则握着火枪的枪柄。
“老爷,我跟着伯爵老爷一起打过仗,”那个跛脚男人依旧点头哈腰的对亚历山大说,不过他的眼中闪着难掩的精光,说着他看向站在一旁的那些看上去一个个老实巴交的同伴“我们大家都是的。”
望着这群人,亚历山大不禁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