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虽然很冷寒冷却颇为热闹,在这个号称世界上最繁忙的水道之一的海峡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络绎不绝。
不论什么时候,博斯普鲁斯海峡似乎都不会冷清下来,即便没有那些从黑海与地中海之间来往的商船,金角湾里大批的船只已经足以让海峡上热闹非凡。
清晨的太阳徐徐升起,海面涂染上的金红瑰丽让这寒冷的冬日看上去稍微暖和了一些,晨光照在皇宫探进金角湾中一角的高大宫墙上,把宫墙后隐约可见随着山势向上绵延的建筑也映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
两个黑人仆人用力拖着一条小船停靠在宫墙下角门前的小码头上,船里装着几个很大的篓子,里面不停跳跃的鲜鱼时不时的甩动尾巴试图逃离这个地狱。
小码头的石板路上站着个同样肤色漆黑的宦官,这个肥胖的太监用手里的一根木棍挑了挑篓子里的鱼,先是稍显嫌弃的挑剔了一阵,然后勉强算是满意的点点头,摆手让仆人跟着自己向角门里走去。
宦官在前面走着,同时回过头来不停的叮嘱着身后跟着的仆人们:“一定要小心,要知道如果鱼的味道不好,我们大家都要遭殃。”
跟着后面的仆人立刻不停的点头,他们知道这倒不是这个太监在刻意为难自己这些人,而是的确如果稍有失误,他们就可能送掉性命。
就在几天前,两个过于大意的仆人把混着虾蚌的鱼篓送进了宫里,如果这是平时,也许只是一顿很严厉的惩罚,但这一次那两个人很不走运,他们被用绳子勒住颈部装进麻袋从宫前后面扔进了海里。
而且还有几个人受了他们的连累送了性命。
这一切只是因为当时恰好苏丹的车辇从那几个仆人身边经过。
自从回到君士坦丁堡之后,巴耶塞特二世的脾气就变得异常暴躁起来,虽然他的伤势在众多帝国神医的权力救治之下得以好转保住了性命,但是却彻底的瘫痪了。
苏丹只能靠乘坐轿子和不那么舒服的辇车在宫里巡视,他已经不能离开王宫,而且即便是在宫里他能够活动的地方也已经少得可怜,稍稍的移动就会让他痛苦万分,如果不是医生一再提醒整天瘫在床上可能会导致褥疮,巴耶塞特二世可能连宫殿的门都不出。
而且即便只是在宫里“散步”,可巴耶塞特二世也会在身边带足卫士,事实上现在的他几乎不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准备反对和谋杀他,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迈哈迈德或是塞利姆收买的卧底,所以即便是他最亲近的卫兵,他也会命令他们离自己远远的,甚至在出门的时候都只能背对着他侧身前进。
苏丹会这样疑神疑鬼并非没有原因,迈哈迈德和塞利姆差不多已经是在叛乱,他们凭借着手中的实力不但已经公开翻脸相互攻伐,而且他们两个人显然都希望用胁迫巴耶塞特二世获取这场苏丹争夺战中的优势。
巴耶塞特二世很担心自己可能会成为某个儿子的俘虏,同时也更担心驻守在君士坦丁堡的新军将领当中有人和他们勾结反叛,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拖着病体频繁的发布各种调动军队和调换将领的命令,只是苏丹自己也很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他的这些命令是否还能得到执行已经是个未知数。
所以为了自保苏丹把自己关在王宫里,随时警惕的盯着那些可能会叛乱的苗头。
他的命令都是由太监送到前宫,维齐尔和帕夏们会再把这些命令传递到接受命令的人手里,这个过程在以前并不算什么,可是现在那些维齐尔和帕夏却成了可以随便决定苏丹的命令是否能够执行的关键人物。
那些人的权力无形中在迅速膨胀,这对于巴耶塞特二世来说也是个巨大的威胁,可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他既不方便也没有勇气离开王宫,像以前那样去视察他的军队,借着苏丹的威严震慑那些可能会出现的麻烦。
一个宦官小心翼翼的穿过满是帷幔的走廊来到两扇紧闭的青铜房门前,他先是轻轻敲敲门,在等到里面发出打开门栓的声响后,才和里面的人一起用力推开沉重的房门。
一股古怪的气味迎面而来,夹杂着药草与某种恶臭气息让人闻了很不舒服,不过宦官似乎毫无察觉的走进来小心翼翼的站在离地床稍远的地方恭敬的说:“我的主人,艾吕普已经到了。”
“是吗,这么快吗?”苏丹的声音从用纱帷幔围着的地床里传来,他并没有让宦官等得太久就吩咐把人带进来,然后他又招呼着身边伺候的仆人帮着自己稍稍抬高了倚靠的靠垫。
没过多久,依旧一身华丽服饰的前波斯尼亚总督艾吕普走进了房间,虽然这位总督大人因为奥斯曼人在布加勒斯特之战中吃的败仗丢掉了他的总督地盘,不过他却很聪明的提前就找好了退路。
如今的艾吕普,是奥斯曼帝国的南波斯尼亚与马其顿的“维拉”。
尽管是奥斯曼人的傀儡,但至少名义上不论是南波斯尼亚还是马其顿如今都有着自己的国王,所以艾吕普也只能“委屈”的担任维拉这个有着比国王都更具权威的带有首相和总督名义的职务了。
仆人们小心翼翼的退出去,顺便带紧了房门,一时间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你看上去还是那个样子,”巴耶塞特二世的声调有些虚弱,虽然他已经尽量想让自己看上去恢复的不错,但是这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太困难了,所以到了后来苏丹干脆不再伪装“我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是不是很可怜?”
艾吕普稍微沉吟了下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然后他很恭敬的说:“您是苏丹。”
听着艾吕普似乎答非问的回话,巴耶塞特二世苦笑了一声。
他很想挪动一下身子,这倒不是因为想在艾吕普面前装得无事,而是的确感到有点不舒服,可现在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所以只能暗自叹了口气。
苏丹会允许艾吕普和他在一个房间里而没有卫士陪伴,并非是对对他的信任,而是因为知道艾吕普是不会为了别人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的。
所以他的儿子们不可能收买得了这个人为他们刺杀他的。
“发生了什么?”巴耶塞特二世看着艾吕普,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艾吕普是不会扔下手里的工作辛辛苦苦的赶回君士坦丁堡的,所以巴耶塞特二世知道他这次来肯定有着很重要的事情。
“伟大的苏丹,我可能给您带来了一个会让您很不高兴的消息,这甚至可能让我丢掉性命。”艾吕普回答的时候语调平静,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可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说说是什么,也许我不会急着砍掉你的脑袋。”
苏丹的许诺似乎让艾吕普稍稍放心,他向前挪了挪身子离地床略近了点:“我的苏丹,那位瓦拉几亚的女王派人送来了她的条件。”
巴耶塞特二世因为长期不活动而显得肥胖浮肿的脸上颤动了下,布加勒斯特给他带来的噩梦让他听到那些关于这个地方的人和事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现在听到艾吕普提到那个导致他如此处境罪魁祸首之一的名字,苏丹原本就很糟糕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了。
“这还真可能会让你掉脑袋,”苏丹有些生硬的说,他躺在厚实的靠垫里,稍稍有点僵硬的向上挺起脖子,可很快就无力的靠了回去“说吧,那个女人让你为她带来什么消息?”
“苏丹,瓦拉几亚女王希望能放她的船队经过海峡,”艾吕普向地床里躲在帷幔后面的巴耶塞特二世说,从他这里看来,苏丹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模糊“做为回报,女王已经许诺将会停止与摩尔多瓦之间的冲突。”
巴耶塞特二世没有立刻开口出声,因为隔着帷幔,艾吕普看不到苏丹脸上的病容,可他能感觉到那沉默中的压抑。
说起来这的确是很危险的差事,不过艾吕普却倒也并不是很担心,因为他从很早之前就知道苏丹是个很谨慎的人,他或许很痛恨那些让他落到如此田地的人,可他也同样知道什么才是对他有利的,正因为这样巴耶塞特二世才能最终战胜他的兄弟杰姆入主大金宫。
如今苏丹的处境并不好,他的两个野心勃勃的儿子趁着他重伤未愈的时候疯狂蚕食他的权力,凭借着手里的实力,他们公然在君士坦丁堡收买大臣笼络近卫军中的将领,同时他们争相向那些各地的总督帕夏们封官许愿,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
他们干这些勾当的时候开始还是遮遮掩掩,可随着发现巴耶塞特二世的身体每况愈下,两个人就渐渐变得大胆,到了后来干脆就是肆无忌惮起来。
对这些事,艾吕普是很清楚的,他自己就不止一次的见到过两位王子分别派来的使者。
对艾吕普,两位王子还是很看重的,他们知道这位巴尔干的维拉很是精明,毕竟在布加勒斯失利后,很有一批将领受到了惩罚和剥夺了军权,这其中有些甚至是默罕默德二世时代的老将。
很难说巴耶塞特二世这么干是不是在趁机铲除那些他认为可能会对他造成威胁的潜在敌人,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随时有人倒霉的时候,原来的北波斯尼亚总督艾吕普并没有因为丢掉了他的地盘儿受到惩罚,相反他很快就上任南波斯基亚与马其顿的维拉去了,这让很多之前并没有看好他的人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
正因为这样,艾吕普成了两位王子争相拉拢的对象,不论是他个人的地位还是巴尔干的重要地理位置,对两位王子来说艾吕普都是个可能会起着重要作用的关键人物。
历史上的塞利姆其实也正是从巴尔干地区发动了对他父亲的叛乱,他试图抢在迈哈迈德之前进入君士坦丁堡控制大局,不过他的叛乱随后就被巴耶塞特二世平息。
而这个时候,萨利姆同样看中了马其顿和南波斯尼亚重要地的位置,他不停的派出使者试图说服艾吕普,很凑巧的是迈哈迈德同样有着这样的想法。
艾吕普似乎对两位王子的示好都不是很感兴趣,所以当他来到君士坦丁堡觐见苏丹的时候,很多由两位王子安插在城里的密探立刻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分别送给自己的主人。
不过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位维拉会突然离开他的总督辖地觐见苏丹,这就让他的这个举动显得异常的神秘。
不知道过了多久,帷幔后边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叹息。
看到苏丹似乎向他招招手,艾吕普就小心的掀开轻柔的帷幔把半个身子探进里面,在那些昏暗的灯光下,巴耶塞特二世那张满是病容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这让他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个样子是不是看上去很可怜?”
听到苏丹再次问出这句话,艾吕普侧身坐在地床的边上,伸手捧起苏丹肥大袍子的下摆,不顾上面泛着的恶臭轻轻亲吻着。
“知道吗,我现在连大小便都不能自己解决了,虽然我也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但是现在……”苏丹掀了掀自己的袍子一角,露出个鼓鼓囊囊的牛胃囊,胃囊上连着根用羊肠做的管子,管子另一头消失在苏丹的袍子下“现在的我就是这个样子,也许对我的儿子们来说我真的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军队依旧效忠您,特别是新军,”艾吕普低声说“只要能让他们得到足够的战利品和奖赏,他们就会始终支持您。”
“可是我现在能给他们什么呢?”巴耶塞特二世露出个苦笑“我知道我的儿子们正在慷慨的向他们许着各种条件,他们现在完全可以用这种口头上的恩惠招揽那些人,可是我不行,我必须用实际的好处才能保证他们不背叛我,可是现在除了海上的舰队还算顺利,在其他地方一切真的很糟糕。”
“所以这次对您来说是个好机会,”艾吕普向苏丹笑了起来“您的军队渴望拿下像克拉科夫这样的大城市,波兰军队经过几次挫折已经元气大伤,如果这个时候我们进攻波兰,也许不等波西米亚人支援,就可以重创波兰的军队。陛下这样一个胜利,足以让新军继续追随您。”
“你的主意不错,不过我们都知道瓦拉几亚与摩尔多瓦的战争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那个斯特凡已经老了,他管不住他手下那些不听话的贵族,还有那个鲁瓦?,他同样野心很大不是吗?”
“所以这一切都由您来决定了,”艾吕普向苏丹弯了下腰算是鞠躬,然后干脆盘腿坐在地床上面对面的看着巴耶塞特二世“那位女王希望把她的船队送过海峡,她的目的地是西西里,我们都知道现在我们的海军还不能威胁到那里,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那些异教徒自己自相残杀呢,更何况……”
“更何况如果我答应了她的条件,她真的会停止与摩尔多瓦的冲突吗?”巴耶塞特二世略表怀疑的问“如果瓦拉几亚人毁约,他们就有可能切断我的新军的退路,他们会被困在欧洲内地,那会是第2次布加勒斯特的惨败。”
“我觉得不会,”艾吕普想了想摇摇头,看见灯光下苏丹虽然浑浊却依旧令人紧张不安盯过来的目光,艾吕普继续说“根据我和她打交道的这段时间,我感觉得出来那个女人的心思似乎并没有放在扩张王国或是与我们交战上,甚至那些希腊人一直叫嚣的复国她似乎也不是那么感兴趣,不过这一次她的确是想要去西西里,为了这个她主动派人来找我,提出愿意与摩尔多瓦恢复和平,而且还许诺不会干预我们进攻波兰。”
艾吕普的话让巴耶塞特二世看上去原本没有什么气力的双眼忽然变得有神起来,他一边示意艾吕普扶着自己坐更舒服些,一边让他继续说下去。
房间外的,紧闭的铜门两侧站着几个宦官,他们警惕的望着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快他们就确定了其中有几个人似乎对苏丹的房间有些过于感兴趣。
南波斯尼亚与巴尔干维拉的到来的确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不过很快人们就知道了艾吕普回到君士坦丁堡的真正目的。
12月12日,一支瓦拉几亚船队穿越波斯普洛斯海峡,进入地中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