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会之中,以二百岁为界,二百岁以下的习惯叫我小狮子,二百岁以上喜欢叫我大王。他们的分歧在于,前者认为我会夭折,后者认为我能成年封王。
毕竟历代陆守君没有活过二十五的。
我今年二十,大概算高龄。
叶开门的手收回,他看见我不高兴的表情了——
二十六世君在的时候,小报关于我的言论是不禁的,他们普遍认为我小时候大概不幸患了一种每份小报上名字都不同的病,导致我面瘫。这种猜测最热烈的时候,甚至掀起一场全国之内声势浩大的祈福会,祈祷我作为王储不要因为那种病而夭折。
会上,大家一起念出祷言、道出祛除对象的时候,那种病的名字几乎没听到一样的。
但其实我只是脸冷,不是瘫。
亲近的人是知道我的表情的,何况我生气的时候,是会笑的。
门被人推开了,进来一个裹着旅店浴袍的老人,矮小,皮皱,大家都叫他寮主太鸿。
“殿下,”他笑着叫了我一声,“让亲随回避吧。和老朽说说话。”
“叶,不要关门。”
“还是关着好些。”太鸿笑得和蔼,递给我一张纸,“您不想知道这个么,殿下。”
纸上无他物,一头黑羊而已。
我遣了叶出门。
太鸿这个老头很自觉地,坐到我的身旁。
“说吧,”我出于礼貌,给他倒了一杯凉水,“不是有事情要说吗?”
“是啊是啊,”太鸿接过,“但故事有些长呢,容老朽想一想。啊,还要从二十二世君的时候开始讲起,您也知道,镜国国君继承制是当代顺位继承的吧。”
“知道。”
镜国的传位制度里,国君的传承会有王储,但是王储并不唯一,按照王位继承次序排序,却不是一定严格按照次序来,会考虑当时国府三院的意见,但不会考虑上代继承。
便是说,现在的二十七世是我的同辈,若是他出了什么差错,就算国君元子世子都在,我还是可以继承的,但是我的下一辈其中一个成为二十八世君,我便是‘上代’,就算是秦氏除我之外全灭,我也不能上位。
“那时的二十二世君是您的祖父。”
太鸿的语调轻缓而慢,不知道在回忆什么,“老朽那时比现在还年轻一点,还能替二十二世君做一些事。二十二世君是个年轻人,王位是他的兄长禅让给他的,前十几代的国主都是禅让制,做一阵,发现自己不喜欢,就让给兄弟啦,侄子啦,让来让去的,也出现第八世、第十三世君和和第十五世君其实是一个人这种情况。所以才有了这个制度。”
“您是在跟我上本国史?”
“对啊,”太鸿轻声道,“您要是知道这段历史,就该知道,涅羊是二十二世君的私印徽记,可您不知道啊,平白耽误这么多功夫。”
我喝了一口冰水,“那您讲吧。”
“二十二世君和前几代国主完全不同,他是一个致力于国政的勤勉君主,他在位时颁布 了新的传位制度,下令将青川石定为国石,又组建了秘密机关第十八国石研究所,研究所建立的费用走的是二十二世君陛下的私库,文件上盖了涅羊印,所以又称‘涅羊机关’。集合几乎所有青姓优秀灵能者,现有的国石能源化技术和灵子理论学说都是那个时期诞生的。真是个伟大时代。”
“您的意思是现在是那个‘涅羊机关’在走私国石?”我觉得脑袋有点大,“这种秘密机关应该是国主直接统辖的吧,您的意思是二十七世在走私国石?”
“他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太鸿端着水杯,垂着眼,“二十二世大丧后,‘涅羊机关’便由二十三世密令解散了,虽然二十四世在位期间一度复起,但是在二十五世时期又被整个机关被血洗了一遍,现在已经没有当年的老人了。”
我觉得故事好像越来越长,“那现在是一群模仿者或者当年‘涅羊机关’的后代在用走私国石抗议么?”
“您这样让我心疼,殿下,”太鸿道,“二十三世、二十四世、二十五世和二十六世都是同辈兄弟,您竟然不知道二十五世是谁么?”
我心里预感不太好,“是谁?”
“您的父亲。”太鸿道,“国主二十五世,陆守三世。”
“为什么?”我问。
“没有为什么,”太鸿道,“您的父亲一直是叛逆的,从娶您的母亲和执意去荒国探险这样的荒唐事情都做了,区区血洗一个机关算作是什么呢?”
“不,我的意思是问,您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我问,“这和当前的走私案到底有什么关系,我听不太明白。”
“殿下,”太鸿声音沉了八度,“人在世间行走,影子长时间不像人,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居然有些习惯了,“您这是在考校我的经义?”
太鸿摇摇头,“因为影子也在想,我的人怎么不像我——老朽也在想,明明是二十二世的直系血脉,怎么不像二十二世君殿下的宏图大略呢?难道是因为您汉人母亲的缘故?”
“太鸿!”
我厉声叫了他的宗名,这是有些冒犯的,但我顾不得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您该读读本国史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行呢?”太鸿放下水杯,“至少应该知道,老朽的本名是什么啊。这样,有些可惜。”
“什么?”
“毕竟老朽不杀无知之人。”
太鸿说着,和蔼地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肚里凉,低头去看,肚皮上都是红色的冰凌,仔细看是从肚皮里刺出来的。太鸿看我的目光很柔和,“小狮子,下次不要选那样的母亲。”
“闭嘴,谁准你说她!”我捂着肚子退了几步,叶就在门外,雪臣,雪臣在哪里?
雪臣不在?!
“你,你开了域界?”
“很吃惊?”太鸿伸手沾了一滴我滴在草席上了血,“多漂亮啊。您知道多漂亮吗?”
“你,你会被诅咒的。”
我咬着牙道,怕一不用力牙就会抖起来,浑身都冷,好像血液都结冰了一样。
太鸿起身,拍拍身上的浴袍,“我早有觉悟。”
“伟大的事业,必要有伟大的牺牲。”他说着,抽出一把短刀,尽数摁进我小腹里,“要是您乖乖待在室堂里面,多好啊,何必跑出来呢,小狮子。”
灵络中沸腾着要化冰的灵力死水一样凝住。
那把刀,不是凡铁。
失力,跌坐在地上。
太鸿慢条斯理地蹲到我跟前,替我理了理挣扎间有些凌乱的浴袍前襟,“多可惜啊,一度我们是很高兴您完全不像您的父亲的,然而却发展到现在这种境地,全是因为您还有您的父亲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不然,这个国家会比现在强大得多,您也不该是现在不上不下的样子,我族在世间的境地当不似现在这般畏畏缩缩。”
他枯瘦的指头慈爱而轻巧地抚过我的鬓角,掐住我的脖子,“您错了啊,认错吧。”
我喘不过气来。
抬手沾了自己的血,几乎是挤出几道虚弱的气声,“依凭陆守神丘之主名讳,诅咒尔。”
“诅咒我什么呢?”太鸿更加用力,饶有兴致地问。
我已经说不出话。
诅咒他什么呢?
沾吾血者,灵崩神解,不入轮回,业火缠身,永无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