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太微上人
寥寥几句话过后,琢玉带言言返回扶夜峰, 折流跟着白琅回客店。
白琅一路上都不说话。
她舌头疼, 心情也不好。
折流跟着她进了客房, 白琅正奇怪他有什么事呢, 就听他说:“张嘴给我看看。”
……
真不知道那墓碑边上有多少人围观了她被夜行天强吻。
白琅老老实实坐在床沿,伸出舌尖给折流看了一眼。伤口还在流血, 而且疼得要命。折流伸出手,指尖往她伤口上轻压了一下, 白琅立刻躲开。
“疼……”她痛呼道。
这时候门开了, 钟离异大大咧咧地闯进来。白琅看见折流指尖还沾着血和透明液体混合的不可描述物, 心里一急就直接含住舔干净了。
再抬头看钟离异,发现他满脸尴尬。
“你们……”他有点语无伦次,后退一步回到门边,“你们倒是在门上弄个禁制啊?”
折流很平静:“在处理伤口。”
钟离异往白琅嘴唇上扫了一眼, 调笑道:“我看出来了。娇气得很,自己不能用真气恢复, 要你吹一吹, 安慰安慰……”
白琅委屈得想哭:“你给我出去!”
折流面无表情地说:“是夜行天咬的。”
……
……这完全是公开处刑。
如果地上有条缝, 白琅能一口气钻到地心。
折流微抬下巴,示意她张嘴:“魔道诸多恶法以血为媒, 不得不防。”
钟离异反手关了门,用复杂而微妙的眼神看着他们俩, 他觉得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很凝重——是各种意义上的凝重。
白琅只能又张开嘴。
“他尝过你的血吗?”
白琅点点头, 脸上开始升温。
“也有反喂给你?”
白琅艰难地点头, 感觉他微凉的指尖又按在了那个伤口上面,还探出真气检查。钟离异看见白琅满脸绯红,有点想笑又不忍心。
“你喝下去了吗?”
“……”白琅视死如归地点头。
钟离异试图将她从惨无人道的家暴中解救出来:“算了吧,上人……反正是她自己的血。”
折流收回手:“那他的体.液呢?你有咽下去吗?”
这下钟离异也不敢说话了,谁知道折流说的是什么体.液?
白琅已然看破生死红尘,她平静地回答:“多少……可能……有一点……”
“感觉没什么问题。”折流拢手入袖,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神色,“不过魔道大多兼修炼体,血肉发肤与寻常人有极大不同,到夜行天那种程度,随意接触已是大忌。你下次还是注意点比较好……”
“没有下次了。”白琅绝望地承诺。
当晚,白琅再次准备筑基。
上次筑基,她只走到“内观”一步就被姜月昭的幻象拦住。今日墓前一别,夜行天已经把事情讲清楚,那她自然也可以放下执念,坐忘成空。
所以现在筑基是最好不过。
进行己观的时候,白琅想起法诀还是夜行天教的,顿时觉得自己的存在真是可悲可笑。
她叹道:“道不可见,延生以明之;生不可长,用道以守之……”
她闭上眼,内观己身,见到自己如胎儿般蜷起来,一副将醒未醒的样子。这次,长老和传法弟子都没有出现,只有夜行天一人拦在路上。
他身着黑袍,背后烈焰成幡,吞天噬日,朝白琅步步逼近,伸手欲抓。
白琅快步奔向自己,可是每次回头,他都在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她脚下一个趔趄,闭目蜷缩的“真我”眼睫一颤,又一次陷入深眠。白琅以为这回筑基又要失败,但再度回头却看见有剑影拦下了夜行天紧追不舍的步伐。
那人一袭月白长衫,背影挺拔,气息与折流一般清寂疏冷,却更显深沉。
一剑则沧海涸,昆仑倾,天地蹉跎,红尘不灭。
白琅加快步伐,触及本真,一股重归母体的温暖将她包围,全身真气自然而然地流转通融,陷入无我之境。原本呈浑浊灰色的真气一点点纯化,虽然颜色还是介于灰、黑之间,但至少看起来不是脏兮兮的。它像羽毛一样轻盈,流过经脉时如若无物,轻松将之前没有打通的关隘冲开,一口气壮大几倍。
白琅觉得身上忽冷忽热,但并不觉得难受。
凡人之身,阴阳调和,但修道者可以选择极阴或极阳。妙通五行术逆篇属极阴,真气一壮大,她体内阴气便冥然而起,阳和之气如灯火消尽,散入阴元。
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舒适安逸的寒冷。
不知道坐忘多久,再一睁眼已是日暮。
折流在她房中护法。
一点夕照染上他过分疏离的侧脸,渲开不真切的暖色。
“感觉怎么样?”他很自然地问。
白琅从床上起身,觉得身体轻盈,呼吸畅通,连天地之间流淌的五行真气都好像有了鲜亮的色彩。
“还好……”她衣服上沾着从经脉中排出的垢物,贴身有些不舒服,“我得洗一下。”
“嗯。”折流应了声,但是人没动。
白琅叹了口气——如果不把要求一个字一个字讲清,折流绝对是理解不到的。
“你能稍作回避吗?”
“我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白琅怔了怔,也没再多说,自己跑去屏风后面换衣服。她掐诀凝水填满浴桶,又予其热度,感觉举重若轻,无比自然,比之前要轻松很多。
“是回灵虚门的事情吗?”她问。
折流看了一眼映于屏风上的剪影,低头敛目道:“琢玉上人让我返回灵虚门一事,我虽然应下了,但是如果你觉得不妥,也可以直接爽约。”
白琅之前就觉得他回应琢玉有点敷衍,不过直接爽约也太敷衍了吧?他跟琢玉是不是关系不太好……
她把换下来的衣服挂在屏风上面,问:“你想回灵虚门吗?”
“我在灵虚门并无牵挂。”折流迟疑了一下,“但琢玉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如今灵虚门有一统仙境之势,魔境动武频繁,中立境也蠢蠢欲动。十绝境相互倾轧,如果背后没有一个站得住的势力,恐怕很难静下来修行。你不是司命或者言言那种修为已臻至境的谕主,修行还是很重要的……”
白琅整个人沉入水中,没有窒息感,周围的水灵之气让她觉得亲近。其实折流说了半天无非想表达一个意思——他回不回去无所谓,但白琅还是应该抱住灵虚门这个大腿。
白琅从水里冒头,诚实地告诉他:“我也觉得灵虚门是很好的选择,但是我害怕琢玉。”
如果一个人能算尽天命,白琅顶多惊叹一句“了不起”。因为天行有常,天命有数,修为高了之后自然什么都能算,这也是万缘司运行的原理。
但是琢玉算尽天命不够,还算人心。白琅觉得人心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折流答道:“琢玉鲜少回灵虚门,你不会隔三差五就与他见面的。”
白琅也没泡太久,洗干净了就出水,直接换上另一件深青色道袍。她把屏风上的脏衣服拿下来,一边扔进水中荡涤干净,一边问:“你偏居煌川,也很少回正阳道场吧。”
折流沉默了。
夜行天屠门这么久,灵虚门一点消息也没有,说明煌川道场本来就与中央一脉关系浅,不常联系。
白琅很久之前就想问了——以折流这个实力,即便不坐镇正阳道场,也该在九阳道场有一席之地,出来自立道场更应风光无限,怎么可能默默无闻?
琢玉就更不用说了。
如果他是被派去联姻的,那灵虚门对他真的很过分——这么个得道高人,智计近妖,居然被拿去当联姻筹码?如果他是去夺位的,那夺位也不是一个联姻能搞得定的差使啊。背后肯定还有更复杂缜密的布局,不止一个人参与,只是琢玉成了其中被嘲的出头者。
三剑之中,沉川已经飞升,剩下两剑严格算起来在灵虚门处境都不好。
白琅觉得这点很没道理,因为当初三剑断九阳,相当于把灵虚门改朝换代了。如果换代之后他们自己处境都不好,那换了它干嘛呢?
她洗净衣服,把它们弄干叠好,放回包裹里。
外面天色已暗。
折流睁眼,见她没有束发,外衣敞着,几缕青丝落在锁骨间,于是再度敛目,轻声道:“现在的掌门真人是太微上人……如果你去正阳道场,琢玉应该不敢拿你怎么样。”
所以导致他们处境艰难的就是现任掌门了?
扶夜峰,半山小榭。
入夜之后,这里山风习习,颇有凉意,但琢玉窗前灯火却犹如天光,不闪不动。
他取朱砂染桃花,缓缓研磨,直至砚中色泽灼然如血,再提笔点墨。桌上放着一把展开的折扇,不带灵气,样子也很寻常,除了些雅致的暗纹之外,没有其他图案。
扇面边缘有一点血色,是他从白琅唇上印下的。
他落墨在这点血色附近,笔锋柔和细腻,一勾一划似是一瓣桃花。用不同深浅的桃色层层渲染,空白扇面上便渐成春景,万千落花如雨下,姿容曼妙,尽显风华。
他将扇子展开,置于唇前,亲吻那点血色。
瞬间,漆黑如墨的枝干从扇骨中伸入扇面上,巨木拔地而起,将别无所依的落花连缀成茂盛的花树。
最上面起笔的那一朵,摇风泣露,如缀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