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郁槐并不知稻香园今日只做半天生意,见此情景只觉得纳闷,将老黑拴在树下,信步踏入大堂之中。
楼上楼下没半点人声,倒是那四下里点着的桐油灯,哔哔啵啵发出细微的脆裂之响。黄昏时分,时不时有一缕凉风闯进屋内,将灯火带得晃晃悠悠,墙上淡淡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晃动。
“小麦?”
孟郁槐低唤一声,自是无人答他。
大堂中央的桌上,斜斜搁了一盏青纱灯笼,瞧着就不稳当,仿佛随时有可能跌落地面,倘若引燃了木头,那可不是好玩的。
“瞎折腾……”
他啼笑皆非地走过去,将那灯笼扶了扶正,眼梢里蓦地带到,桌上有一只碗。
碗中盛半盏碧清的汤汁,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碗底是三四枚破开的青果,给滚水泡得涨起来,打眼一看,倒像是新鲜从树上摘下来的一般。
这是……给他的?
孟某人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心中暗道他这媳妇,真真儿爱使小花招,手上却半点不怠慢,立刻将小碗端起来送到嘴边。
及至汤水入了口,他才晓得原来这碗里是抹了一层蜜的,恰到好处将青果中的酸涩压了下去,徒留清爽的甘甜。
而青果这东西,天生带着一股凉意,这种凉,即便是在热汤中也化不去,顺着喉咙滚入腹间,使他一身暑气在顷刻间散得无影无踪。
孟郁槐的心情几乎是瞬间好起来,三两口饮完汤,走去厨房和后院转悠一圈,仍是不见花小麦踪影。
他也不急,索性出了饭馆儿的门,扭头往园子里张望。
这一回,却是没叫他失望。
园子入口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深绿色矮树上,也有一盏青纱灯笼,歪歪扭扭,显然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挂上去的。
孟某人唇边的笑容拉得更大,低头想了想,回身将大堂的门锁上了,这才跟着那灯笼的指引进了园子。
沿途每走几步路,便有一盏青纱灯笼,引着他一径来到鱼塘边。
塘中荷花开得正盛,也不知是谁,在临近岸边的水面上放了几盏花灯,忽明忽暗地飘荡,映得那红白的大花朵愈加鲜艳欲滴。
这次他在塘边小石墩上发现的,是用素白小碟盛装的“凤凰脑子”。
晒干的豆腐在酒酿中糟得透了,入口即化,藏着淡淡酒香,不消加任何调味料,便是难得的好滋味。
孟郁槐心里早起了好奇,兴兴头头将碟子里的东西吃个干净,顺手熄灭鱼塘里的花灯,顺着碎石子路继续前行。
这一路上,又尝了两三样吃食,绕着鱼塘转了一大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青纱灯笼的光闪闪烁烁,一直延伸到东北角的竹林深处。
他有些等不得,快步走过去,踩着咯吱作响的枯竹叶入了林间,在一张石桌前停了下来。
桌上除了一盏灯,也只有一个白瓷盘而已,里面装着切成薄片的肉,颜色瞧上去比生肉还要艳丽,粉红可爱,倒让人有点舍不得吃。
他到底是搛起一片来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这肉……初入口时有些像腌肉,但细品之下,就会发觉它并没有腌肉的油腻感,反而极其清冷绵密。肉在烹煮时似乎同样没有加入任何调味料,却自然而然五味皆全,沁香满口。
孟郁槐完全尝不出这肉如何做成,搁下筷子,四周围打量一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园子已经被他转了个遍,那丫头还能藏在哪?
“小麦,你还不出来吗?”
他朗声唤道,同时抬眼往厨房的方向看去,蓦地瞧见大树后头人影一闪,紧接着,花小麦便慢腾腾挪了出来。
……
今日在稻香园,花小麦真可算是忙了一整天,除开中午回家一趟去喂小核桃之外,其余时间都憋在厨房里,直到下晌,东西准备得七七八八,估摸着孟郁槐快要回来了,才偷空又跑回去一趟,洗洗漱漱,换了身衣裳。
这会子她身上那件樱草色的夏衫,是从省城回来之后新做的,头一回穿,颜色活泼,衬得她人也愈发俏生生。只是头发还未全干,落下来的水滴在肩膀上,洇出一圈润湿的痕迹。
也不知何故,她今日破天荒地有点局促,双手背在身后,朝孟郁槐脸上张了张:“那个……你都吃完了才过来的?”
“只要你没把吃食放在太过偏僻的地方,那我就都吃过了,眼下已是七八分饱了。”孟郁槐勾唇一笑,“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
花小麦果然蹭了过去,只是嘴里仍在嘀咕:“这就七八分饱了?我还有好几样呢,你……”
话没说完便被孟某人一把搂了个实在,低头笑道:“这便是你琢磨出来谢我的法子?”
“你觉得不好?”花小麦蓦地睁大眼睛,抬手抵住他心口,“可……除了做菜,我也不会别的了……”
“今晚上买卖也不做了?”
孟郁槐接着又道。
“是啊。”花小麦便点点头,“这铺子今晚上只为你一个人开,汪师傅和春喜她们中午就回家歇着了,所有事都是我做的,灯笼也是我自己挂的,我……”
“别急着邀功。”孟郁槐忍住笑,正色道,“我且问你,既然这铺子上除了你我,其余一个人都没有,前头饭馆儿还大开着门,你是在招贼吗?”
“啊?”
“还有,你在鱼塘里点了那许多花灯,万一引燃了荷花,一把烧个干净,怎么办?”
“哎呀!”
花小麦一跺脚,转身就想跑,却被孟郁槐一把给攥住了。
“帮你拾掇妥当了,你说你……”他摇了摇头,仿佛很无奈,“嘴上说要谢我,却让我在后头百般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就是这么办事儿的?”
“……忙活一天,在你那儿就得不着个好字吗?”
花小麦很是悻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蹬蹬蹬走到桌边坐下,扭过脸去不看他。
这人怎么这样?
就为了在他面前表达心意,她这一下午,压根儿就没个消停时候。挂个破灯笼都费老大力气,往鱼塘里放花灯时,还差点栽进去……罢罢罢,别的都不说,单单是这几样菜肴,瞧着虽然平常,可即使是桐安城里有名的酒楼,也未必就能吃个齐全!
他倒好,来了二话不说,先数落她一通,这可真是……好心全给糟蹋了!
孟郁槐原是想逗逗她,却不料她真个赌气不肯开腔,忙走过来,在她身边也坐下了,搭讪指着那一碟肉道:“这是什么?”
“肉啊,还能是什么?”
花小麦翻了翻眼皮,连头也不回。
“怎么做的,为何与寻常十分不同?”孟郁槐耐性无限,依旧笑着道。
他这话可算捅了马蜂窝,花小麦腾地跳起来:“你想知道,我就说与你听好了!这肉没甚么特别,出奇的是用来煮它的水。火刀村冬日里很少下雪,去年一整个冬天,也只下了那么两三回,我便找一个坛子搁在外头,足足接了好几天,才存满大半坛。一层雪一层盐地码,摁得实实的,封了坛口埋在树下,今儿才挖出来煮肉。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腌雪’,用它煮出来的肉,本就颜色特别漂亮,滋味也格外好……”
“小麦。” 孟郁槐没成想她是真恼了,伸手去拉她,她却一下子蹦出老远去。
“你不是说,不喜欢吃加了太多调味料的东西吗?平日饭馆儿的菜,难免会多用调味之物,在家呢,娘又口味重,我多多少少,肯定要偏顾她一些。今日这几道菜,却是专门为你做的,一点调味料都没放,瞧着简单,做起来可费劲儿了,我满心里想着今日给你过生辰,结果你就这态度,一来就絮叨我,你……”
孟郁槐心中一震,站起身来不由分说把人捉到面前箍紧了,在她耳边道:“我真是同你闹着玩的……方才一来到稻香园门口,我便晓得这些全是你专门为我做的,我欢喜还来不及,哪会挑你的毛病?你仔细想想,我平日里可是那起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性子?”
花小麦抬头瞟他一眼,似信不信:“那你……又说我不关店门,点了花灯会烧了鱼塘,还说你给我收拾烂摊子……”
“废话,我不收谁收?”孟郁槐一本正经道,“我是你男人,这种事合该由我做,别人要帮忙,我还不乐意呢!”
“噗!”花小麦一个没绷住笑出声来,拉着他走到桌边,将那碟肉推给他,“那你把这个全吃了。”
“行。”孟郁槐连个磕巴都没打,痛痛快快点了头,扶起筷子就吃。
开什么玩笑?若是入不得嘴的饭食,或许他还会犹豫,可他媳妇正经是桐安府的大厨,他有什么好推脱?
往嘴里连塞了两块,瞧见花小麦脸色稍霁,便顿了一顿:“小麦,你能为我做这么多事,我真的很高兴,可是……今日不是我生辰……”
“我知道啊。”
花小麦半点不意外,睨他一眼:“明天才是正日子嘛!我是觉得,生辰这种日子,当然应该和娘一块儿过,若咱俩独个儿跑出来,像什么样子?唯有提前一天咯——去年你生辰,我怀着小核桃,实在没精力张罗,今年我是早早儿就想好了的,谁知道你这么正经的人,偏巧今儿跟我乱开玩笑?”
孟郁槐嘴里的那两片肉,登时便有点咽不下去。
幼时家里不宽裕,爹娘也忙,能记得在生辰那天煮个蛋给他,就算是很好了;待得长大进了镖局,大老爷们儿,就更加不可能将此当成个了不得的大事看待。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为他庆贺生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