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平安早就在一旁惴惴不安,抓心挠肝只恨自己插不上嘴。此刻见那两个客商似是有些犹豫,忙见缝插针跳出来打圆场:“对,这样好,这样好,既不用两位费脚程,我们心里也能踏实一些。呵呵,我们这规矩,真不是针对谁,更加不是信不过两位,只不过……小本买卖嘛,免不了将钱看得紧要些,比不得您二位是做大生意的,还盼两位别笑话,更莫要心中存了芥蒂……”
打发伙计跟着去兑现钱,这样的解决方法或许有点跌份,却也说得过去。毕竟所谓入乡随俗,你想要来与这珍味园做买卖,总不能将人家的规矩不当一回事吧?况且,这样做也并不怎样费工夫,只要是通情达理,真心想做这买卖的人,应当都能理解和接受。
然而那两个客商,却好似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一般,竟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地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花小麦原本只是猜测,这会子见此情景,心中基本就有了答案了,庆幸自己没犯迷糊之余,少不得也有些失望。
果然,这世上是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的,如果突然被一笔不合理的生意砸中了头,那么这笔生意,十有八九就有问题。
从前她总觉得,只要自己本本分分地做买卖,不得罪人,就不会有麻烦找上门。可如今她渐渐明白,树大招风,这世上永远不缺看你不顺眼的人,找茬,也从来都不是非要你做错了事不可。
“两位这两日应是住在芙泽县城吧?不知是在哪一间客栈落脚?”
见那二人不说话,她便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目光似是不经意,从他两个面上扫过。
“你们……”
孰料那二人,竟是突然冒起火来。
“我们诚心来买酱料,你们总也该拿点诚意出来吧?”他两个霍然站起身,气咻咻地瞪视着花小麦,“口口声声说不是信不过我们,可你们打发伙计跟着我们去兑钱,不就是怕我们糊弄人吗?你们去打听打听,我俩做了这么多年买卖,随便拎出一笔来,那数目都能吓掉你们的魂儿!区区七百两的买卖,你们当个宝,我二人却还不放在眼里!好好好,你们既然是这种态度,那这买卖,咱们不做也罢,往后你们纵是后悔,我二人也是决计不会搭理的了!”
说罢,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般,拂袖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院子里登时一片哗然,有人叹息,有人惊愕,悉悉索索地低声议论,那潘平安更是使劲儿跺起脚来。
“小麦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呀!”他几个大步来到花小麦面前,咬着牙道,“我晓得你那间稻香园是赚大钱的,酱园子这点琐碎银子,你如今看不上眼,但你至少也替大伙儿想想!那七百两若能落了口袋,这些个伙计们也能跟着喝点肉汤不是?这下可好,你把人给得罪了,一笔大买卖算是打了水漂——我说,你若是不想做这酱料买卖了便趁早说,我们也好各自寻出路去!”
“您从前在省城做了那么久的生意,我为何如此,您不明白?”花小麦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缓缓道。
“我不明白!”潘平安急红了眼,哪里有心思去细琢磨,“咱何曾有那不收银票的规矩?换了谁都会觉得你这是故意为难人!”
花小麦只觉眼皮发烫,忍不住闭了闭眼,刚要开口,却听得那孙大圣在旁抢先出声。
“嚷嚷甚么?小麦妹子是东家,她还做不得主了?那二人我瞧着也觉有点贼眉鼠眼,保不齐揣着甚么花花肠儿,咱酱园子现在又不是缺了这笔生意就活不下去,就值得你急成这样?哼,每个月订单就已经够多的了,再加上这万来坛酱料,我们几人得熬成什么样才能做出来?反正你就只管动动嘴皮就行!”
都是同村人,潘平安知道他向来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不自觉地有点怵他,嘴里嘀咕了一句,终究是没敢再大声嚷嚷。
花小麦感激地看了孙大圣一眼,再度望向潘平安,强撑着摇头道:“平安叔,你到现在还没发现不妥?他二人就这么走了,连昨日给你的银票都没要回去啊……”
潘平安倏然一呆,再开口时,气焰登时灭了两分:“兴许是……兴许是人家气过头了,忘了这回事,用不了多久,自然会……”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花小麦彻底失了耐性,高声道,“银票在你手里,你大可以现在拿去票号问问看,若能兑得出钱,我立马拿七百两出来给大家分,好不好?钱不够我就算卖房子也决计不亏了你,行不行?”
说罢,转身就往门外走。
潘平安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回过身,就见整个院子里的人全都牢牢盯住他,便讪讪地挥一挥手,道一声“都干活儿吧,别……别站着了”,自个儿一溜烟地跑去了库房里。
回家这几步,花小麦走得无比艰难,两条腿半点力气使不出,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头顶明晃晃的日头照得眼花,一路飘着回了村东,刚进了院门,迎面就撞上正要抱小核桃出去晒太阳的孟老娘。
“如何,那两人是骗子不?你……”孟老娘扯住她张口就问,话说到一半突然吞了回去,接着一惊一乍叫起来。
“你这是怎地了,脸色煞白?”说着又用手来触她额头,“啊呀,比火还烫哩!我说你是作死,你还顶我的嘴,眼下怎么样?你赶紧赶紧,回屋躺着去,我估摸还是得请大夫才行,啧,你说你……”
一边埋怨,一边下死劲把她往后院推。
花小麦自打来了火刀村便没怎么生过病,也知道自己这次只怕是闹得凶了,不敢怠慢,听话地往后院挪,没忘了躲小核桃远一点:“娘你别让他离我太近,至少今天莫要让他进我的屋了,他要是饿……稻香园每天有新鲜送来的牛羊乳……”
“啊呀用不着你操心!”若不是看她实在虚弱,孟老娘简直恨不得踹她两脚,“甚么牛羊乳,村里那么多刚生孩子不久的小媳妇,让小核桃去吃上两口不算什么大事!你去,蒙着被子睡一觉去,我一个人照应不来,少不得又要麻烦你冯大娘来搭把手,你说你除了给我找事儿,还会干点啥?”
话音未落,就一把将她推进屋里,往榻上一塞,又格外抱一床厚棉被出来,没头没脑将她捂得严严实实,骂骂咧咧地关门退了出去。
花小麦实在是浑身酸软得厉害,也顾不上别的了,阖上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屋里好像始终有人进进出出,也不知是不是孟老娘,取了酒来将她手心脚心擦拭了一个遍,又在她额头搭了一块沁凉的帕子,每隔一会儿,就要走进来看她一眼,那开门关门的声音吱吱嘎嘎,使人不得安宁。
身上、被褥上甚至乎满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让人愈加发昏。花小麦翻了几次身,房里终于安静下来,这才逐渐睡得安稳。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又有人开门走了进来。
她有点不耐烦了,只是没力气开口,唯有在心中暗暗地“啧”了一声,满心盼着来人快些离开。
却不料那人竟是在榻边坐了下来,拿掉搭在她额头的帕子,手掌很轻地抚了抚她的脸。
花小麦迷迷瞪瞪地想:嗯,孟老娘的手可真够大的,还生了这么多茧,往后不能让她老抱着小核桃了,说不定会把那细嫩的小脸蛋儿磨破皮的……哎等会儿,您老别亲我啊,这样不好吧?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睁开眼来。
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想来是到了黄昏时分,床边坐着个模糊的高大影子,正弯了腰用嘴唇碰她的额头。
花小麦一个激灵,病吓走大半:“你怎么回来了?”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沙哑得厉害。
孟郁槐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低声道:“事情安顿好了,我就回来看看——幸亏我想着今天回来一趟,你到底在折腾什么?”
“又不是我想生病。”花小麦嘴角一扁,“你以为我很乐意?难受着呢!”
“可要起来坐坐?”孟郁槐扶了她一把,让她半倚在床头,顺手端碗温水给她,“娘本来想去请大夫,又觉得你现下最好不要吃药,便预备先今天看看情况。若明天早上还是这样,就怎么都得瞧病了。”
花小麦点头应一声,将他往旁边推推:“你别离我太近,回头我再把病过给你,我一个人生病已经够愁人的了。还有,过会子你出去之前,先换身衣裳洗个手再抱小核桃,免得……”
“顾着你自己吧!”孟郁槐瞪她一眼,“等你好了,回头跟我练拳脚去,弱成这样,还好意思成天跟人炫耀你是耍棍的好手?我问你,听娘说,珍味园出了点事,到底是怎么了?”
花小麦这会子却没甚心思同他说这个,摇摇头,把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耍赖道:“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