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的气氛暂时冷静了,张玲坐着无聊,开始找些话题来说。
“我婆婆这一病怕是难再起了,”张玲道,“这都三个月了,到现在她谁也不认得,连吃饭都是问题。”
“吃饭都不能?”李芹问。
“是啊,”张玲道,“自己没法吃饭,出院前医生在她的食道里插了一根管子,现在我们每天用注射针给她往胃里打流体食物来维持生命。”
“唉!”李芹叹道,“那还活个什么劲啊!”
“可是,她毕竟还没死,两个儿子又孝顺,怎么舍得让他们的娘死呢?”张玲叹道,“当然,要是不给她打食的话,估计不到一星期她就完了。”
“还是有个孝顺儿子好哟!”李芹叹道。
这话听着刺耳,张小强忍不住道:“自己不保养身体,净往死里造,就是有一百个孝顺儿子也没用……即使再孝顺,不也是打打食物,穿穿尿不湿而已?”
“不止呢,”张玲道,“在医院里时,人家大儿子不舍得给他娘用尿不湿,就像养孩子似的,抱着他娘,给他娘把屎把尿呢!”
说到把屎把尿,张小强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当时的自己抱着小尊元、小尊乾帮她们把屎把尿的样子。边把着,孩子还不老实,两条白嫩的小腿还晃来晃去的,尽管累,却是令人十分温馨。但一想到给一个老年人把屎把尿,他感觉到心理上产生了障碍,眼前拒绝产生那幅画面。
听到这些,李芹陷入沉默,也陷入神往中。想必儿子抱着娘把屎把尿的那幅画面感染、感动了她,觉得要是有生之年能让儿子抱着把一把屎尿,人生就圆满了。另外她心有不甘,觉着那个有着“累煞命”的女人都能享有那种殊荣,而自己贵为一个大学生的母亲却未享有,觉得一下子被人比下去了。这怎么行!
张玲没注意到她娘的表情,只一味滔滔不绝,讲述两个儿子如何给她婆婆伺候,铺床的铺床、盖被的盖被、换尿不湿、注射食物,一天三照望,比上班还准时,就为了照顾一个不会好转、必然会死的母亲。
李芹听得神往,恨不能自己也能得那种病,这样也就能享受到张玲婆婆那种全方位的照顾了,有生之年能够享受到那种妥帖的照顾,自己虽然没有意识感觉不到,但身后事说出来到底好听。
张玲正讲着,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边说边感叹,就像***正在跟学生们进行爱国演讲一样,正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她娘一挥手制止了她的演讲。
“咋了?娘。”被猛然刹住车的张玲不解问。
“我这还得尿泡尿哇。”李芹道。
“哦,原来要撒尿啊,那尿就行啊,你不是能两腿踩着地,一脚虚跷着,身旁便有尿罐?”张玲轻描淡写道,完全没意识到她娘的动作和表情。反正出院之后一直是这样的。只切掉一根脚趾而已,又不是锯掉一截大腿。
“哎哟,哎哟,不行……”李芹边挪动边皱眉,“这会这脚趾咋这么疼,疼得简直不能动弹。”
“那就等等,等一会再撒尿。”
“那可不行,马上就要尿到裤里了!”
“那我把便盆塞到你身下吧,这样就不用下床了。”
“那也不行……因为我尾巴骨那里疼得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疼痛起来,要是垫上便盆,那还不硌煞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咋办?”张玲慌乱道,“要不……这还有尿不湿,我把尿不湿塞你底下直接尿吧,应该尿不到床上。”
“那我不习惯!”李芹道,接着她把目光瞄向了表面不动、内心烦躁的张小强,“你看,我都快尿到裤里了,你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人家的儿子都给他娘把屎把尿,你也不给我把把尿!”
我晕!看到他娘扭扭捏捏,张小强早已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听到他娘这话,他还是把喝到嘴的一口茶尽数喷了出来,激动得他直咳嗽。
“咋,听到我这话就有那么激动?”他娘问。
“不是,”张小强否认道,“是这茶太烫了,度数太高!”
“哼,我还不知道,”李芹撇嘴道,“看来你是做不到人家大儿子那样啊!唉,今年我就要死了,算命先生早给我算好了……看来,我是永远轮不到那种福气喽!”
听到这些有的没的,张小强很是烦乱,他恼怒道:“别整天将那个该死的算命先生放在嘴上,那人就是个该死的畜牲!要不是他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生你被切掉脚趾这件事!我也不想想,倘若算命先生真那么神道,何必非要做摆路边摊给人算命的买卖?”
“别说算命先生的坏话,天上有神仙听着呢!”李芹慌忙制止道。
“另外,你只是截掉一根脚趾而已,又不是截掉四脚和躯干,只剩下一颗脑袋,你怎么能死?再说了,你内脏器官又没毛病,即使有毛病,那也是个慢性的过程,你七十三这都大半年了,还剩三个月就要过年,你怎么能一下子死掉呢?哪有那么快!”张小强怒其不争、恨其不醒道。
“这可很难说,”李芹道,“说不定浓痰堵心,一口气上不来咕咚一下就死了……或者出门哐当一声让车撞死!”
“真是笑话,”张小强不禁冷笑道,“你又不是‘痰罐子’,怎能一下子就堵死?再说了,你整天躺在床上也不出门,难道汽车能开进屋子里的床上把你撞死?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这样天天躺在床上不动,才有可能浓痰堵心,或者干脆血管堵塞令血压升高死去……”
“你算了吧,”李芹不耐烦道,“你这都是歪理邪说,我不屑得理你!”
“好吧,”张小强恨恨道,“那你就躺着等死吧,年底一定就会死了……要是过了春节,到了明年正月初一你还没死,那我就掐死你!”
张玲在一旁笑道:“哎呀,听你们娘俩拉呱就跟说相声似的……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谁也不让谁……我说娘啊,你多少得动动,动动没坏处!弟弟说得对!你光躺在床上没好处!”
见张小强死活不给她把尿,李芹只顾得伤心,也忘了把尿撒到床裤里,一边甩手一边埋怨道:“我说你们姐弟俩啊是一条心,俩人绑在一块给我上眼药,就没有跟我一条心的,还有你爸爸那个老畜牲,他连个尿盆也不帮我端一端……哎哟,真是孩子大了不用娘了,谁也不尽心尽力管我喽!其实,我这死呀活的也没多大意思喽!”
张小强不悦,在一旁闷闷不已。
他娘终于消停了,发现张小强肯定不会帮她把尿也就死了心。她消停了,张小强却烹心如沸,在他心底,给他娘把尿不是不可能,只是他觉得别扭,觉得一颗心离他娘的那颗心太远,距离远到做不到为他娘把尿,无法做到一体同心。
既然无法做到一体同心,那么倘若还是要伏下身子为娘把尿,那么便是一种表演。表演可以做到,但张小强觉得那太过恶心,实在忍受不了自己那种表演,那还不如自杀算了!
在他的印象里,他娘从没抱过他,即使抱过也是他记事以前的事。他的记忆里,唯有他娘把他撇在一旁,跟众位无聊的、蹭茶水喝、蹭烟卷抽的邻居们一块喷云吐雾、高谈阔论、笑声彻天的场景。而他,只能默默躲在阴影的角落里,吸着二手烟,沐着无穷无尽的噪音污染,恨着众人,恨着他娘。
自从记事起,他娘便没抱过他,没亲过他,仿佛他只是个会活动的器物,任他独自在一旁生长着。当然,他几乎看不到他爸爸,所以他爸爸比他娘更甚,简直视同陌路人。
从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恨他娘、恨邻居的时候,他便与他娘的隔阂开始了。经年累月,他与他娘之间的隔阂由无形的存在变成了实质,越垒越高、愈筑愈厚、越沉越坚,宛若一道厚厚的花岗岩城墙,永远也打不破了。
他在里面,他娘在外面。
有一天,他娘隔墙向他喊话道:“小强,出来吧,我要死了,快帮帮我吧。”
张小强说:“好吧,你是我娘,我当然要帮你!”于是打开大门,走出花岗岩的城墙,带他娘去医院。可也?仅此而已,可是心贴心的那种照顾,他心底那道厚厚的花岗岩城墙不允许。那样的话,总觉得太过虚假、太过恶心。
他觉得,他跟父母的亲情,从他记事起便停止生长了,之后的相互接触,已没有父与子的亲情的储蓄意义,只是岁月的简单堆积。
而他目前做到的,带父母去医院,尽量照顾、陪护他们,只是基于他灵魂深处烙印的善良、怜悯和责任,基本与爱和亲情无关。
而他深切感觉,当自己跨越城墙,像明星一样表演催人泪下亲情的戏码时,那么自己便成了一坨贪名图利的渣滓。
看起来,某些人的偏执并不无道理。比如乔布斯。
一周后,李芹脚趾创口面上的结痂掉落,露出里面烂红化脓的创面。伤口还不好,即使天天擦碘伏消毒也不行,令张小强一时一筹莫展。
姐姐张玲常来帮忙,嫂子常明芬和哥哥张大强也来看望,尤其是嫂子,竟不顾脏臭,来之后揭开被子便将李芹的脚掌握在手里仔细地察看,为其仔细地擦抹药品。
但敏感的张小强刻薄地以为:嫂子并不是真心的,只是像一位明星般表演着亲情的戏码,以微薄的手脏来博取更大的利益。不能否认,张小强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也有堕入阴谋论的阴暗心理。
吴清韦见到此情此景后批评张小强道:“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说你才是亲儿,面对咱娘不能愈合的脚趾你无动于衷,相反还要让嫂子和姐姐来反复操心!”
听到吴清韦的数落,常明芬帮张小强打圆场道:“他不是忙么……”
张小强很不悦、很羞恼,他甚至在怀疑嫂子到底是何种居心:你到底是来博取利益呢?还是要挑拔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
到目前为止,在张小强心目中,嫂子常明芬简直是邪恶的化身,令他难以忍受,令他想去他娘的、干脆逃避。最后张小强无奈,大手一挥道:“他娘的,明天去医院!”
第二天,张小强和姐姐张玲带他娘去医院,他只想带上小推车便好,但他娘不悦说:“下车后你让我推着小车走,我能走么?估计还没到门诊我就疼死了,那样去医院还有啥意义?”张小强无奈,只好将轮椅折叠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塞进了车厢。
这次当然不能再去区医院了,因为那里的医生黔驴技穷,已没什么好招了,这次去油田总医院。汽车停下后,张小强好不容易将他娘搬到轮椅上,让姐姐推着,自己去打听到底哪个科室能够治疗该死的、似乎永远治不好的创口。
在外伤科,有位好心的导医道:“那你得去创口造口诊室了,那里有位有名的主任医师,专治你说的那种似乎永远好不了的、该死的创口……倘若那里不行,那就不行了。”
这位导医很幽默,张小强开心地想,但听到她的后半句,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但既然来了就不能回去,张小强推着轮椅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创口造口诊室。
那位主任医生正好在,是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性格很直接,在李芹反复嚷嚷着“不行了,要死了,要死了”的噪音中,三下五除二将她摁在诊床上,脱下她的袜子观察着创口,半天后她抬起头来。
“这还好个屁呀!”主任医师道,“你看一个尖利的骨头碴子还露在外面呢,这还能好?能好才出鬼了呢!”
“那咋办?”张小强紧张地问。
“好办!”主任医师道,“你帮我摁着你妈,我把她那块骨头碴子给拔出来。”
“哎哟哎哟,你说话轻点,”李芹叫道,“光听你说话我就吓得半死了……那你能给打点麻药么?要是不打麻药,我估计都撑不到你拔出骨头碴子来,干脆在你们医院办丧事算了!”
“放心,死不了!”主任医生道,说着戴上手套、取出镊子逼到李芹跟前。
“哎哟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