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张小强不想提这茬,这件事就像落在菜盘里一颗死苍蝇,令他连菜盘都不想碰。
“不要误会……我说的‘心病’是指你精神上的因素……”张小强道,“说到底,人是种意志力的动物,完全靠一股精、气、神支撑着,倘若没有精、气、神的话,再强壮的身体也会垮台!举个例子,以前咱去田地里锄草,晌午前又累又渴,这时倘若你有意志力,发发狠也就将草锄完了,倘若没了意志力,干脆坐在地上就不想起来了,精、气、神就是这个道理……你现在就是这样,你不想起床,完全没有跑出去晒太阳的意志力,所以你就像一滩?泥了!”
“别放屁!”李芹不悦道,“光说我意志力不行……我的腿疼啊,我浑身麻木啊……”
“你越躺越麻木!”张小强叫道,“人的精、气、神是动出来的,不是睡出来的……只有在外面天天锻炼,你才能渐渐好起来……倘若天天锻炼,你的身体状况是慢慢向上改善的;你要天天躺着,你的身体是渐渐向下糟糕的,血压越来越高,血液越来越粘稠!”
“还锻炼?”李芹道,“锻炼个屁呀!我实话对你说吧,我活到什么时候人家算命先生早给算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的命算好了?谁给算的,我怎么不知道?”张小强疑惑道。
“还记得你十七岁时,你爸爸喝醉了酒,简直喝成了朝巴,一个人在省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你说那不是作死么?大车过来过去的……你说鬼迷了心窍吧?他边走边向公路中间蹭,结果一辆大车冲过去把他带倒了,弄断了他一根刁操的胳膊!”李芹撇着嘴道。
“他断胳膊跟你算命有啥关系?”张小强道,“我要去赶飞机,请直接说重点。”
“你赶飞机?你还赶火箭来!”母亲李芹笑道,“你爸爸那个刁操的胳膊断了,不得住院么?住院我不得陪床么?我陪床的第二天出来给你爸爸买东西,在路边被一个算命先生喊住了,那人叫道,‘唉,这位大嫂啊,别着急走,我给你算算命!’”
“他说算命,你就给他钱让他算了?”张小强问。
“没,”李芹道,“我那时着急忙慌的,病房里还躺着个断胳膊的,我哪有时间算什么劳什子命!我说我没时间,他说非要给我算,而且说跟我有缘不要我钱,我这才停了下来……”
“完了,你上当了。”张小强笑道,“你可真便宜,人家说家里有房有地是财主,你是不是马上就跟人家走了?”
“别放屁,”李芹道,“你爸爸还躺在医院里,我能跟人家走么!要说走我早走了,想当年你舅舅才十岁那年,我为了全家去要饭,碰上不少好主,要说跟人家走,我早……”
“说重点,说重点……”张小强制止李芹道。
“我停下后,那个算命先生开口就对我说,‘这位大嫂,我一看便知,你有七十三岁的寿限啊’”李芹道,“我一想,七十三也不少了,于是就走了……这事就被我记住了。”
该死的算命先生,你到底有多缺德!张小强暗想道。
“我的亲娘啊,”张小强道,“你上当了……你知道算命先生的如意算盘么?”
“他有什么如意算盘?”
“首先,他通过察言观色,看你神色不正、行色匆匆,便知你有不幸事,这样的人思想薄弱,最容易轻信上当……然后以不要钱诱惑你停在他的摊前,第三步开始吓唬你,说你只活到七十三岁……接下来你应该问,‘有延长我寿限的方法么?’那人肯定说有破解的方法,但是必须得拿钱!”
“别胡说八道,算命先生能干那事?”
“这是他们的套路,一种赚钱谋生的方式,别把他们想得那么神秘……要是真有用,能改变命运的话,他们早把自己弄成****了。”
“我不相信!”
“你当然不相信,因为你迷信!”张小强道,“你迷信人的命是天定的,算命先生是天的代言人……所以当算命先生进行到第三步时,你干脆放弃了,认定只活七十三,于是随它去吧,结果就走了……你这一走,我相信算命先生也是始料未及的……他早看出你傻,没看透你傻实心了!”
“你他妈才傻实心呢!”李芹道,“那是因为我没钱!当时需要给你爸爸买个大裤衩,当时手里只有两块五!我也曾犹豫不定,到底是买裤衩还是破破命?到最后一咬牙去买裤衩了!”
“天呐!一个被裤衩耽误了的寿星!”张小强叹道。
“今年我不就七十三了嘛,”谈到这里,李芹的精神黯淡了下去,没有了刚才跟张小强对骂的精、气、神,“现在刚过了年,是阳春三月,我立刻感到身体不行了,算命先生算得真准!头也抬不起来,腿也不愿意动弹,脑袋瓜子嗡嗡的……害怕摔倒,所以只好躺在床上了。”
我倒!听到这话,张小强差点摔倒,脑袋瓜子也嗡嗡的。
“算命先生不是你的亲爹!而我却是你的亲儿!”张小强叫道,恨不能一番话让他娘彻底醍醐灌顶,所以声音有点大,恰似在打架,“算命先生是老一代的以算命谋生的骗子,而我是新一代的有知识的大学生……那么,你到底信我呢?还是信算命先生?”
张小强想让他娘说信他,然后水到渠成给她讲一讲让身体健康起来的道理。但他想错了。
“我谁都信!”他娘道,“旧时代的老人,既然能成为算命先生,那一定是有本事的人,你不能不信!而你是新时代的大学生,你说的话我也信!”
“可是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张小强无奈道,“要么信那位该死的算命先生,躺着等死;要么信你的亲儿子,现在就出去锻炼,好,哪怕不锻炼,出去晒晒太阳也好,实在不行,就坐在大门口跟过往的邻居们拉拉呱。”
对的,拉拉呱也是好的,起码能将思想带到鸡毛蒜皮的琐事上,而不是简单粗暴地躺在床上等死!等死,这话说得难听,但他娘李芹的作法就是在等死。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别以为我老糊涂了,但我实在动不了哇……”他娘说。
“好吧。”张小强吐血道。
在爱情上,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在生命上,你也救不活一个失去生存欲望的人。
就这样躺了半年,有一天李芹告诉张小强道:“我左脚有根脚趾破了,这该怎么办?”
张小强没有及时回答问题,他在忧心忡忡:“娘,我求求你了,你出去走走吧,躺这半年,你的身体状况直线下降……你脚趾为什么会破?这说明你的血液已到达不了你的脚趾了,脚趾没有营养的滋养当然会慢慢烂掉,说破是好听的!”
“那怎么办?”
“抹点碘伏杀菌,最重要是活动,要每天走动,至少活动到感觉浑身暖和,这样血液才能到达脚趾,才能慢慢好起来。”
“先抹点碘伏吧,我怕一活动磨得更破了。”
又一个月后,李芹说脚趾还没好,而且越来越厉害了,张小强不耐烦去看,惊讶地发现那根脚趾的溃烂面深可见骨。天呐!“明天住院吧!”张小强道。
李芹去睡了,张小强颓然坐在椅子上,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生命如同炼狱,看似遥遥无期;这种重负前行,不知何时可已。母亲面朝里佝偻着身体,均匀地打着鼾,看来睡得很香,可在他看来,她依旧在等死,仿佛一盏微弱的油灯,不是被风吹灭,就是耗干自己。
第二天张小强把母亲载到区医院,一位年轻医师望着作品端详了半天皱眉道:“没治了,截了吧。”
李芹耳背,看着医生皱眉,肯定不是好事,于是大声问:“说啥?”
“医生说没治了,得截了它!”张小强大声道。
“啊!”李芹惊恐道,“得动手术么?那不得疼死?我可受不了,别不等老死先在手术台上疼死!”
“可是不截不行啊,老太太,”年轻医师抬头大声道,“要是不截,再发展下去肯定会得骨膜炎,之后骨膜炎会串到腿部,到时得截腿,等串到全身,那可就完全麻烦了。”
“好吧,截吧。”张小强对医师道。医生的话就是圣旨,再说,你也不希望让可怕的骨膜炎串遍老太太的全身吧。
“老太太,不用担心啊,”医师大声解释道,“到时候给你打麻药,即使你看着自己的脚趾被切掉,就像看着别人在切胡萝卜!”
同来的姐姐张玲、姐夫张守营、嫂子常明芬和哥哥张大强笑。张小强对年轻医师道:“你这个笑话度数可真大!”
住院后的第二天,张小强一行人推着李芹进入手术等待室。手术前,麻醉科一位医师开始询问病人的身体信息,当他看到李芹的手脚变形就像鸡爪后皱紧了眉头。
“老太太,”麻醉科医师问,“你有类风湿病啊。”
“啊?”李芹侧耳倾听,大声问,“你在说什么?”
“是的,我母亲类风湿十几年了,骨节都变形了。”张小强解释道。
“为什么不去看?”医生问。
“这个……看了,四处都看了,啥药也吃过,还是发展成这样了。”张小强道。他觉得医师有些无理。
“要正规治疗,”医师道,“别相信土方偏方,也不要观望等待……老太太,你有几个孩子?”
“一个儿一个闺女。”李芹答道。
“你完全可以告他们了,”医师毫不留情道,“骨节都变形成这样了,还不去正规治疗,这就是不孝!还不告他们!”
张玲笑,她觉得医师在开玩笑。张小强不悦道:“正规治疗?怎么个治疗法?去哪治疗?”
“唉!”医师听罢叹息道,“一看就是没用心啊……你难道不知道油田总医院有一个风湿免疫科?那就是专门治疗类风湿的……你到底有没有对你家老太太的病情用过心?”
张小强无话可说,默默记下了油田总医院的风湿免疫这个科室。
两个小时后,李芹被推出手术室,手术医师告诉张小强说手术相当成功。本次手术切掉了左脚的一根中趾、无名趾的一半。将李芹推到病房后,护士们相继而来,七手八脚为病人打吊瓶、上监护仪、上氧气、上修复设备,把李芹围得风雨不透。
“这分明是个现代版的钢铁侠嘛。”望着被各种仪器包裹的李芹,张大强笑道。大家笑。
傍晚大家散去,张小强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几天后恰逢周末,张小强将两个女儿接到医院看望奶奶。因为在医院里疏于洗刷,李芹的头发向上生长着,就像乱草。本来床头柜旁有把梳子,她的双手完好无损,但她懒于梳理,任由头发乱长着。
“爸爸,你看看,奶奶的头发就像爱因斯坦!”大女儿张尊元叫道。张小强看去,果然如此,不禁咧嘴笑了。这是多少天来,他第一次笑,因为实在没有让人开心的事。
他娘很挑,这不吃那不吃,总无法应心,对张小强买的饭挑三拣四,令他疲惫无比、心烦不已。张小强觉得,该是给他娘上上政治课的时候了。
“记得上次我爸爸住院,”张小强旁敲侧击道,“我来陪床,我爸从来不挑,我买啥他吃啥,吃得干净、吃得开心……我们你俩也相处得很融洽、很开心。”
听到这些,半晌后李芹道:“你爸爸真是这样?”
“嗯。不信你去问我爸爸。”
“你爸爸朝啊,”李芹道,“好不容易有个吃好喝好的机会,他都不争取,他就是个老朝巴!小时候朝,现在老了更朝!”
张小强轰然晕倒。旁敲侧击计划霍然失败。
病房里住着三位病人,没事李芹便滔滔不绝,跟另两位病人及家属高淡阔论,说自己如何如何辛苦,风里来雨里去,种大棚卖菜,终于把孩子送进了大学。现在好了,孩子都成人了,自己应该享福一,却得上了该死的风湿病。
好在儿媳妇好,百般照顾自己,不疼花钱,买吃买穿,生活优越,俨然一位养尊处优、出身高贵的老太太。
听着他娘这些话,张小强只有紧紧捂着肚子,感到胃疼。但他没办法,总不能拿胶布将他娘的嘴巴给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