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别再发小孩脾气了,”李芹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没怎么着呢,上来一顿雷烟火炮的。”
听到这话,张小强顿了顿,感觉鸡同鸭讲,这顿脾气又白发了。张小强冷静了冷静,心说这又何必,本来就是谁也劝不了谁,何必雷烟火炮?他叹了口气走出门去。
张小强走后,李芹很替自己自豪,觉得自己又宽容了那个火爆将军一次。毕竟是孩子嘛,在父母面前永远摆脱不了小孩子脾气呀!想到这里,她随手拈了一颗冰糖放进嘴里,因为不愿意戴假牙,便用裸露的牙龈搅拌着它,滋滋地吮吸着。
“真甜!”她想,“啥时候才能得上‘富贵病’呢?妈的,连他六婶那个狗日的都能得上‘富贵病’,我咋就得不上呢?”
“富贵病”,实质是糖尿病,据说一旦得这种病,不能干活还得天天吃好的,恰能突显出家庭的富贵和个人的尊贵。我咋就得不上呢?那位火爆将军张小强天天叨叨不让我吃糖,说吃糖容易得“富贵病”,我这天天吃多少糖啊,咋还没得呢?看来,那孩子在天天糊弄我。
吃完五颗冰糖,抽了六袋烟,喝了一壶茶后,从早晨就快到中午了,李芹歪歪身体。憋得慌!人要是不尿尿、不排大便该好啊。尿到裤里可不行。真不愿动弹!唉,真没办法,还是去尿个尿吧。思想争斗了半上午,李芹决定去尿个尿。
于是她坐直身体,先前后晃了晃胳膊,接着猛一用力,将甩胳膊的惯性带动整个身体上抬,使屁股离开座位两厘米。还不行,这还达不到带动整个身体站立的程度。“嗨哟,嗨哟”再来一次。
就像打秋千,起始前后摆动的间距不过半米,后来随着动能、势能的不断转化,摆动距离渐渐拉大,人在秋千上忽忽带风,最后荡到绳索几乎与秋千的杠顶持平。
每次,李芹从座椅上站起来,都充分利用了荡秋千的原理。
“嗨哟,嗨哟……嗨哟,嗨哟……”每次用力,都将屁股带动离开座椅高那么几厘米,然后咔嚓蹲在座椅上,继续起,继续蹲,最终猛一使劲弯腰站在椅前,差点扑在眼前的桌面上。稳稳神,这才扶着一辆废旧的宝宝车当作拐杖,一瘸一拐,慢慢悠悠地走出门去。
厕所在院子的东南角,李芹出门却向西南角的大铁门走去。大铁门敞开着,不时有行人从胡同里路过,院内院外的通透性没啥差别。在铁门一侧立着那只脏水桶。李芹推着小车在脏水桶前立定,定定神站稳,喘几口气歇息歇息,然后弯腰解开裤带,将两爿白花花的大屁股对着铁门外面的胡同,便哗啦哗啦向脏水桶里尿起尿来。
此时,倘若有好事人经过张小强门前,向院子里张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李芹那两爿白花花的大屁股。那场面简直……精彩极了,遽然迎面而来,仿佛一不小心吞了一口芥末油。
这样的情况不是没发生过,有些孩子看到这幅画面后,赶快捂紧嘴巴,不致叫出声来迅速离走;有些熟识的、在一块经常开玩笑的邻居便停下脚步,默默地注视李芹那两爿白花花的大屁股。后邻的吴奎就这么干过。
“五奶啊,”吴奎盯着李芹的两爿屁股道,“你屁股真白。”吴奎生性喜好玩闹,辈分又低,谁都不在乎,和谁都能开玩笑。况且,常常跟李芹坐在一块抽烟喝茶,整天闹得不可开交。
按理说,被人发现后,李芹应该感到尴尬、羞耻、慌张、甚至尿不出来,但她没有。相反,李芹不为所动,从从容容地撒完尿,窸窸窣窣系好裤带,这才站定转头道:“吴奎,就知道是你,你个崽子,干点啥事不好,非要偷看人家撒尿。”
“五奶啊,”吴奎笑道,“休要冤枉人!我这是偷看么?你看你敞着大门,露着屁股,就跟放电影似的,恨不能让全村人来看……”
“去你狗日的吴奎,”李芹也笑,因为笑得太用力差点后仰,于是赶紧抓住面前的小车扶手,骂道,“话一到你嘴里简直成了狗臭屁!还放电影,我愿意在这放电影么?我是腿疼,去不了厕所。”
“去不了厕所?”吴奎反驳道,“来这里五米远,去厕所不过十米远,你扶着小车多走两步就到了。”
听到吴奎不顺她的意,李芹不悦。要是吴奎说“是啊,人老了毛病就多,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种话,李芹便会顺意,便会心安理得地继续在门口尿下去。但吴奎这个家伙就会尖酸刻薄。
李芹道:“多走两步?本来尿都快憋到尿口上了,你再让我多走两步,那我尿到裤里咋办!”
“那你早干嘛了,”吴奎看来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物,丝毫不留情面,“非得等到尿到尿口再出来么?”
“吴奎你个狗日的,”李芹叫道,“你还不老啊,你不懂老年人那个辛苦,吴奎你……你也有老的那一天,你也有憋不住尿的时候……不信你试试看!”
吴奎听出了李芹的气急败坏,于是适可而止、笑笑不语。吴奎好闹,但不是傻子。人家在自己家里尿尿、放电影,跟自己又有啥关系呢?于是吴奎笑笑离开。
李芹回头望了一眼空旷的胡同,感觉到有些失望,她又等了一会,看实在没人再来了解她的疾苦了,于是叹口气一磨一蹭转回屋里。转回屋后,松开小车把手,一下子躺在软床上,口里舒服地叫着:“哎哟我的娘哎,可累煞我了……啥也不干了,先睡一觉再说。”
说着李芹闭上了眼睛,两分钟不到便从口鼻中放出均匀的鼾声。
晌午了,张小强来到母亲屋里,父亲张祖华不知去哪了不在家中,母亲正在幸福地睡觉。听着她的鼾声,张小强心底五味杂陈。能睡着觉真是一种幸福啊,他想,我可是连续几天失眠了,都快要疯了。
晚上一点多钟,张小强好不容易睡着了,睡着睡着便走进一个梦里。当然,张小强以为在现实中,那梦境真得比现实还真实。梦中的张小强十五岁,仍住在后院,一连下了几天雨,厕所的东墙头禁不住雨水的冲刷倒塌了。
张小强沐在细雨中上厕所,将白花花的屁股对着墙面倒塌后的空旷的胡同。张小强不时回头看,警惕着胡同里有无人经过,侧耳听着动静,内心惊慌急躁。还好无人。过了一会,张小强回头,猛然发现在断墙边出现一颗陌生的脑袋,瞪着两颗黑白双眼盯着他。
张小强被吓醒了。窗外正下着细雨,掠着呜咽的冷风。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心神不定望向天花板,听那处是否有“滴滴答答”的漏雨声。听了好久没有听到,这才放下心来。猛然清醒:此刻我正在新房子里,没在后院的老屋里。
他擦擦身上的冷汗,心说“我真是操了!”
这一醒便难再睡着,心绪繁乱乱的,被褥潮湿湿的,脑海胀鼓鼓的,不觉羡慕起他母亲那“一睡即着”的超妙境界。
睡不着就胡思乱想,想未来、想过去、想人生。他在想他的人生真算一个奇葩了。他想到年龄在增长,而人生仍在原处打转的父亲张祖华和哥哥张大强,他们的人生经历和智力也真是个奇葩了。
张大强和张祖华完全一脉相承,让人绝望于基因的强大。他们就像一个五岁孩子,呆呆地望着苹果树上一只红通通的苹果,却没有任何行动,只是在想:我长大了,就一定能摘到它……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始终在等待。
苹果树越长越高,他也越长越高,他仍未摘到它。就在那站着,望着苹果,做着品尝苹果香甜汁液的梦。几十年后苹果树死去,他两鬓斑白,始终没摘到那只苹果。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张小强愤恨、绝望地想道,我也是在等,等我长大了、等我有钱了……仿佛长大后那钱就像免费的馅饼,被上天投下来砸中我的脑袋。什么也没做,一切等到明天再说,结果一个个明天溜走,梦想中的美好仍未实现。
十七岁在荒场上放牛时,那个发誓成为百万富翁的梦想是多么幼稚!到底从哪里来的自信,让我有这种嚣张而愚蠢的念头?
说到底,一切的一切,都得来自于父亲的馈赠!
窗外还在下雨,伴着风声,似乎越下越大。张小强毫无睡意,想着雨落在地上,汇聚一处向低处流淌,越聚越多,汇成一条奔腾的河流。不知怎的,此时他突然想到了母亲,想到母亲不是一条流动的活水,而是被岁月渐渐淤塞的一条河流。
可是医生说了,慢性病的患者生命更能捱的长久。张小强仔细琢磨一下还真是: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活得长久,一是聪明的人;二是蠢笨的人。聪明的人是累死的。蠢笨的人是迂死的。半聪明半蠢笨的人活不长久,因为他们始终在梦想和现实中挣扎,最终煎熬而死。
令人惊奇的是:那些原本蠢笨却自以为聪明的人活得更长。不知道有什么科学道理。
想到这里,张小强一阵无声的苦笑,差点笑出声来。他在想:大概在这个世界上,在下着大雨的夜晚,唯有他自己会这样东拼西凑地乱想吧?
张小强看看一旁的三位家人:吴清韦、张尊元和张尊乾。她们都在沉睡,窗外的风雨对她们丝毫没有影响。真是幸福的人。望着沉睡的吴清韦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张小强眼前却出现了他和她美好的曾经。
她和他的缠绵。她对他的爱。她牛乳般泛着光泽的肌肤。无限的温软。
张小强的心间湿润起来。有一半是让他感动的滋润。有一半是她一再拒绝他,而让他在唯有无人的暗夜里偷偷流下的眼泪。可是他只有淡淡的忧怨,却没有恨意和厌烦,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是自找的。谁让你是个身无分文的无用蛋!张小强只怨恨自己、怨恨父母、怨恨命运。
母亲只给过我生命,可吴清韦却为我的生命赋予了灵魂。没有灵魂的生命只能算一段枯木,有了灵魂才能成为被点睛的神龙。吴清韦就那样点亮了我的生命。可是现在?
痛苦么?痛苦!现在的她,似乎又将赋予我的灵魂取走了!痛苦!那是彻头彻尾的痛苦。钻心榨髓的痛苦。生活到底他妈的是什么?
生活,不就是为自己当牛作马?不是么?想到这点,张小强在暗夜里冷笑了几声。
唯有做梦,把自己置身梦境中,以梦为马,载我前行,将自己浸泡在梦的麻醉剂里,让麻木支撑着自己前行。大声吼出来吧:未来的世界是属于我的!
以梦麻痹自己,为自己构筑一个未来世界,想像自己活在未来的世界里,以未来的世界隔绝自己的痛楚,在那个世界里如鱼得水、穿着光鲜、甚至呼风唤雨。
既然这样,又何必在乎现在的痛苦呢?又何必当前的荜路蓝缕?想到这些,张小强暂时忘却了痛苦,一颗心暂时平静下来,沐在窗外风雨飘摇的呜咽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太阳露出了笑脸,将昨夜的阴霾一扫而光。天气晴好,大家心情也愉快,于是常明芬揪着小儿子张尊祺的耳朵找五叔张祖华帮他理发,说他的头发都能扎辫子了,简直分不出男孩女孩。
接到命令后(常明芬的话落在张祖华耳中基本算是命令,除非是极过分的命令没法执行),张祖华赶快行动起来,烧水洗头,取出那把明晃晃的理发剪来。对于张祖华行动的迅速和态度的认真,李芹埋怨道:“哼,你们这些孩子们的话对他来说都是命令……就我不行……我要是有个事找他帮帮忙,你喊他一百遍他不仅不行动,干脆不出声!”
这是真事,对此张小强可以作证。张祖华听到那些话后也不介意,装作没听见般便把张尊祺摁在椅子上,在其后背系上一张塑料布。然后戴上老花镜,先将理发剪放在耳边摁动几下听听声音是否正常,这才将剪齿落在张尊祺的脑袋上。
“哎哟!”张尊祺叫道。
“咋了?”张祖华慌忙抬起理发剪道。常明芬急忙凑上前来。张尊祺可是全家的宝贝,要是把他弄伤了那还了得。大家心疼不说,常明芬光埋怨也受不了啊。
“很凉!”张尊祺道。大家哄笑。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