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63章 定个期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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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张守营完全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也不对,他能听出常明芬“首先博同情,之后达到别人帮她接送孩子”的用心,但他假装听不懂,之后借着酒劲装糊涂,将她的企图蒙混了过去。

看着常明芬失望、羞恼、愤恨的表情,张守营有些同情,但他不想为自己找麻烦,不想包揽不必要的差使将自己拴住,徒增烦恼。

“再说了,我亲哥买车都两年了,也没见他载我的俩孩子出去游玩过一次……亲兄弟尚且如此,你常明芬又是谁呢?”张守营借着酒劲恨恨地、嘲讽地想着,“这该死的、凉薄的人世!”之所以愤恨和嘲讽,一半因为哥哥的薄情,一半因为常明芬的非分之想。

张祖华渐渐好起来,张小强的工作步入正轨。

从父亲张祖华骨折起,张小强便没好好对待过赴商APP,父亲出院后琐事频仍,对APP的开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步入正轨后,张小强开始重新审视APP。

正所谓“经一事,长一智”,经历的累积提升着人生的高度。经过这段时间的人生磋磨,待张小强重新审视自己的赴商APP时,竟发现那简直是一坨狗屎。

当前,站在一个用户的高度,再次审视自己的赴商APP,无论从界面还是内容,都是一坨狗屎。在那一刻起,张小强蓦然明白了史蒂夫·乔布斯在面对手下人提交的产品时的强烈反应。

就这种狗屎,就别说风靡世界了,估计连本村都走不出去。

想到这些,张小强神色黯然,仿佛被扎了一针的气球,嗤嗤嗤几声,将自己的精、气、神撒个一干二净,之后碎裂在地上。

“还有希望么?”张小强绝望地想,“还有出头之日么?”在“创业”之初时,张小强曾自信满满,仿佛一口吞得下一架波音747飞机。现在,他觉得自己虚弱如一条躺在硬化路面上的蚯蚓。张小强感觉自己散了架,干脆躺在床上,就像一摊泥。

躺了一上午后,张小强仍未从失败的抑郁情绪中摆脱出来。他有点后悔当初决定“创业”的冲动。现在好了,开发这部赴商APP,就像在烂泥地里挖一条大隧道,前面不断挖掘,后面不断坍塌,到最后做了一场无用功。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现在怎么办?还能弥补么?还要继续么?这条路是对的还是错的?实现这个非分的梦想是可能的么?

晚上张小强驱车回家。今天吴清韦回来得早,正在玻璃廊檐下洗袜子。心情忐忑、黯然的张小强悄悄移步到吴清韦身后,跟他谈起自己赴商APP的所有情况。也许他下意识里有一个最终决定,但在做决定之前他必须跟人谈谈,谈谈的目的不是请人帮忙做决定,而是必须谈谈。

不谈的话,他觉得自己要爆了。这与轮胎过度充气是一个道理,不放点气,就有爆胎的可能。

张小强在后面说,吴清韦在前面听,不发一言。他只顾说,她只顾听。他在她背后滔滔不绝、时常挥舞起手臂。她在他面前背对着他洗袜子,表情严肃认真、动作一丝不苟。张小强从起始的自信满满,讲到赴商APP的产生、迭代,再到之后的重新审视,从满意到失望,从失望再到绝望。

张小强讲了好久,吴清韦洗袜子洗了好久,三双袜子反复冲洗,到最后清水依然亮白,可她仍在冲洗。张小强将郁闷、愤懑、绝望、颓丧之气撒个差不多后,这才发现此刻的吴清韦洗的不是袜子,而是自己的心情。

那心情应该相当复杂,可以说,张小强将自己的气体撒完后,那气体并未消散,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转移到了吴清韦的心底。虽然有些损耗,但足够达到爆胎的强度。否则,吴清韦为何还在忘我地反复冲洗着早已洗好的袜子呢?

刹那间张小强觉得自己不厚道,像把自家泛着恶臭的垃圾转移了位置,转移到了邻居门口。想到这里,张小强停了诉说,爱怜地望着吴清韦冲洗袜子。

“袜子洗得真干净,”张小强道,“冲洗后的水干净到简直可以用来淘大米。”

吴清韦这才停了冲洗袜子,将剩水泼了,只提着袜子,蹲在那里发呆。张小强默默等待着。

“放弃吧,”半晌后吴清韦道,“我们都是普通人,而那些风靡世界的东西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干出来的……去找个活吧,安安稳稳地,打个零工,活成啥样算啥样吧。”

吴清韦的声音很平淡,张小强却从中听出了腐心蚀骨的绝望感。张小强的心再度黯然起来。他没说话,静静地思考着。

“袜子就是袜子,”吴清韦又道,“洗得再干净,它也成不了礼服……还是老老实实做袜子吧。”

“不!”张小强一挺身道,“我不会放弃的……今晚对你倾诉,只是想排遣一下自己的糟糕心情,然后再轻装上阵……无人倾诉,唯有向你倾诉……同时,想说一下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思想和认识上的所得,算是一种分享……”

“我发现梦想的达成并不容易,不是一蹴而就的,跟我们心底完美的想像完全相反,它实现的路程是无比艰难的,一道坎坷连着一道坎坷,一个困难连着一个困难,唯有在战胜一个个困难后才能逐渐变得强大,从而应付更大的困难……”

“上天要降一个大的馅饼在你身上,必须首先考量你的身体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承受它……而避免被一饼砸死!我现在只能承受七寸菜盘那么大的饼,要想承受更大的饼,我必须变得更强大一些……”

“当前的困难和挫折、甚至绝望,就是上天对我的重新考量,在看我能不能突破七寸的限制,达到八寸或更多……我要是怂了,那我一生就只能七寸了……所以我不能放弃!即使今生注定是一双袜子,我也要做一双水晶袜子、金袜子!”

张小强说这番话时很激动,正因为是磨炼后所得,所以体会至深,所以说得流畅自然、打动人心。

要说之前吴清韦是绝望颓丧的,可听到张小强这番剖白后,她的肩膀挺了挺,必是受到了打动,将之前心底充满的抑郁绝望排遣了些,换上了新鲜的希望。她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袜子一一展开,抖擞干净,整整齐齐晾在衣绳上。

“既然这样,”晾完袜子后,吴清韦转过身来望向张小强道,“既然你依然自信满满,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给你祝福……小伙子,好好干吧!”

听着她宽容熨帖的话语,望着她亮亮的眼睛,张小强蓦然一阵感动,一颗孤悬的心脏终于落地,他的爱意如潮水般涌上来,冲动使他一把将吴清韦拥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哎呀,”吴清韦猝不及防叫着,“轻点,要抱碎了……”

张小强不听,依然紧紧地抱着她,将她抱起来向屋子里去。“你要干什么?”吴清韦问。“我想上你!”张小强喘着气道。

“不!”吴清韦身体一坠,双脚重新踏回地上道,“孩子们没睡呢……我也没洗手……”张小强只好放开了她。

那晚熄灯,孩子睡后,张小强又悄悄挪近了吴清韦,从背后抱住了她。吴清韦没有反抗,任他揉捏着,伸手再次打开电灯,令氤氲的气氛一扫而光。

“怎么了?”张小强问。

“我想过了,”吴清韦推开张小强起身道,“你可以继续你的事业,但不能遥遥无期……你知道的……我们很快就老了……这样吧,我们订个期限,比如三年,或者五年,倘若那时你能够赢利,你便继续,否则的话……你就摆个小摊卖袜子吧……”

“为什么是卖袜子?”张小强疑惑道,“我完全可以再找个软件公司嘛。”

“你不想想,”吴清韦道,“几年后你就四十了,哪个公司还会要你?到时你就被推下历史的舞台了……咱又没本钱开店……也只有摆个小摊卖袜子了。”

张小强一想也是,但他不想卖袜子。想到曾经人们眼中的高科技人才,到路边摊上的小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会如此堕落。虽然穷,但他有自尊的。这一刻起,张小强想到了死。“真要混到那一刻,干脆让汽车撞死算了。”他暗想道。

“你说吧,你想我给你多长期限?”吴清韦问道,“给你三年?”

张小强低头沉思,通过这几年的努力,他发现达成一个目标是那么不容易,没有七八年的积累完全无法收到回报,这又不是在集上卖馅饼或摆菜摊,可以立时回钱。他又极不甘心失败,于是笑道:“要不多给点吧。”

“好,”吴清韦干脆道,“那就给你五年……五年后倘若再无回报,我想……我也撑不住了。”

张小强明白,她说的“撑不住了”是什么意思。其实,别说五年,即使三年,对她而言也是种残忍。张小强不忍心,但他没办法。

“好吧,那就五年,从明天开始算……倘若五年后的今天再无回报,我再无遗憾,至少经历过、努力过……之后便踏踏实实过日子!”张小强道,“不过我在想,切切实实努力五年,即使我达不成梦想,也会积累能够轻松谋生的手段吧?”

吴清韦不敢确认。因为世事多变,谁能确保一个宅在家里五年的老男人一旦走出家门,地球是毁灭或令人眼花缭乱到你无所适从,两者都难以猜测。张小强也不敢确认。但他必须赌。

赌,就有赢的可能;不赌,则必败无疑。

确定好目标后,张小强有压力,也有了动力。这压力和动力在纠缠交错间,使他忘了别的事情,这时听吴清韦道:“好,既然定了目标,又定了期限,那快睡吧。”说着,她啪一声揿灭了电灯。

电灯灭了,张小强的心亮了起来,他把压力和动力暂放到一边,躺在黑暗里蠢蠢欲动,一阵窸窸窣窣后,他又爬到吴清韦身后。吴清韦淡然道:“饶了我吧,明天我要做账,又到月底了,那是一场硬仗。”

她既不挣扎,也不阻挡,这话却有杀伤力,把张小强刺得哑口无言,心也拔凉拔凉的。张小强不再坚持,一阵窸窸窣窣退回原处,在黑暗里瞪着双眼遥望天花板。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张小强暗想着,“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这苦无处诉说。这难无人能挡。愈睡不着,夜愈漫长,翻来覆去烙饼,张小强感觉自己的前后左右皮肤仿佛都起了金黄的脆皮,就像水煎包一面的脆翅。他的心像着了火,沸腾着,在反复咒骂着自己的无能、自己非分的梦想、自己不安分的曾经,想着想着,便把造成他目前这种窘境的原因归咎到懦弱无能的父母身上。

“父亲要是个区长……不,镇长也好……父亲要是个百万富翁,不,十万富翁也好,”张小强乱想着,“那样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张小强有些恨:恨父母对物质一无所赠,却赠予了他一颗好高骛远的心。

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好么?就像一头老黄牛,吃的是青黄草,耕的是黑土地,从不抱怨,默默无闻,不也是一生?为何蠢蠢欲动,要开发什么该死的世界性APP呢!

自找的,都是自找的!都该死,一切都该死!

张小强头疼欲裂,感觉肖邦也弹不出他的忧伤,王杰也唱不出他的痛苦,自己就是个特立独行的小怪兽,只能扛着所有的压力、苦难和疼痛,咬着牙齿熬下去。他叹了口气,那种忧怨颓丧的气息在屋子里回荡,他想让这声叹息将吴清韦惊醒,从而多少理解一下他的痛苦。

但吴清韦睡得很香,鼻息很均匀,不像在装睡。

张小强蓦然起身,上了一趟厕所,经过院子时,天上无月,自然不能赏月,空气挺冷,会被冻僵的。张小强返回了屋子,又无事可干,只能再次躺回床上。仍然忧思如沸,不可抑止,直到窗外传来似有似无的几声鸡鸣,夜稀薄了许多,一层灰蒙蒙的光亮笼在窗帘上。

张小强终于疲惫到极限,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失眠多梦夜尿多,睡梦中的张小强被尿憋醒了,天已经亮了,吴清韦和孩子们仍在沉睡,他极不情愿地爬起身来,脑袋昏昏沉沉,欲要去厕所。推开房门后,在玻璃檐廊下被奇怪的声音吸引,向西侧望去,正看到母亲李芹半蹲在廊门旁尿尿。

尿是尿向盥洗桶里的,盥洗桶是用来放洗脸水的。脸盆被推在一旁。母亲那两爿白花花的屁股正对着张小强,她还半闭着眼睛,急不可耐,想赶快排完尿再返回床上睡一觉。

张小强很愤懑、很恶心。

因为那只桶既非尿罐,也非尿盆,那是用来暂放盥洗后的脏水的。在他的印象中,她至少有两个尿盆、三个尿罐的,你为什么不用呢?

张小强本来疲惫不堪,肝火上升,当看到此情此景,他蓦然感到自己要爆炸。

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力压制住要爆炸的那股气息,等母亲终于尿完站起身来,他才尽量用平稳温和的语气道:“娘,你的尿罐呢?”

李芹一惊,回过头来惊讶道:“咋起这么早?难道又没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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