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张小强之妻吴清韦来到医院,她要接张尊元回家。
张小强送走妻子后刚回到病房,护士又走进来,拿着张白纸道:“张祖华、王茂树都欠费了,王茂树欠费一万多,张祖华欠费两万多。”
当护士念完扬长而去后,王茂树开始唠叨让弟弟给村里打电话,去村里跑跑。王茂林依旧火冒三丈、吼爹骂娘。骂完娘之后,王茂林踱到张小强身边,问他针对这件事应该怎么办?是否应该向村里打电话。张祖华沉默不语。
张小强从侧面观察父亲张祖华。父子心意相通,认为父亲定是因为欠费之事发愁,又因无能为力而心下沉重。想到这里,张小强决定说点什么,一来为了宽慰父亲;二来有意压制一下王茂林对他的不尊重;三来为了发泄自己心底潜藏的郁闷和不快,于是,张小强展开了一番分析和议论:
“按照道理应该给村里打电话,村里既然决定将人送到医院里,就没有理由拒绝一管到底!你若是不打电话,村里还以为你根本没有遇到任何问题……你们欠费虽然不如我们多,但你们和我们不完全一样,不可能完全借鉴……”
“对我们来说,园区赵主任已给医院打招呼了,在出院时一并结算。护士也只是提个醒而已,这是她们的日常工作。我们这个情况,前期垫付的费用已经报销出来了,后续出院首先走一个新农合医疗保险,大约报百分之七十五,”
“剩余的额度再报一个雇主责任险。最后的余额可以通过我们村给老年人参保的安康险报出一部分,所有花费基本就解决了。最后,再去园区物业将老爷子的误工费和我的陪护费要一部分,这事就圆满解决了。”
王茂林瞪大眼睛问:“你还有陪护费?”
张小强回答:“我和你不一样的性质,你是陪护五保户,园区会明码标价给你陪护费。而我属于直系亲属,理论上没有陪护费,但因为我父亲属于工伤……因为陪护而耽误了工作,我就没了生活来源,于情于理都应该出点钱……”
“咱也不是赖他,能有个意思就行。当然了,得看处理情况如何!若不合适,我们还会去找,若处理得当,合乎情理的话还可以接受;若不讲道理的话,光俺嫂子和俺媳妇也得撕了他们物业上的人,根本不用我出手……”
王茂林眨巴着小眼睛问:“这么厉害,还敢撕他?”
张小强说:“那当然,不论理的话,必须撕他!”在说到“撕”这个字眼时,张小强故意说得咬牙切齿、语气加重,以加强震慑作用。
王茂林果然低下头去说:“那是,若处理不当,就得打仗!”
张小强见效果已然达到,重又挺直腰板和胸膛,来回踱着步说:“当然,物业上不会不讲道理,也不会斤斤计较那点小钱!我说的‘撕’根本无用武之地!”
这番陈述后,奇迹发生了,自此以后,王茂林再也没对张小强讥讽过他是“书呆子或朝巴”之类的话语,见面并且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一副讨好的奴才嘴脸一览无疑。
场面沉默了好大一会,估计王茂林在努力平息自己内心的动荡。又一会之后,王茂林换了一副面孔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你说我哥出院之后,我要是再给他护理,还能是一百五十元吗?能不能给我降低?是不是还得我给他护理?”
张小强回答说:“降不降低得全凭协商,并没有统一的标准,也没有前车之鉴。我倒觉得不能降,为啥?因为无论是入院还是出院,其陪护的工作量都是一样的,并没有因为出院了,其陪护工作量就下降了,相反,而是上升了,因为你又得做饭,又得生炉子啥的……”
“因此,没有理由要降。另外,你哥这个情况,短时间不能烧火做饭,你们毕竟是亲兄奶弟,还就得你给护理,用你,你哥也放心不是?”
王茂林点头称是,于是到护士站借用医院的免费电话。他悉悉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记着电话的纸条,走到护士站打电话。当再次回来时显得很生气,仿佛跟谁有仇似的,嘴里骂骂咧咧着:“他妈了个隔壁的,护士站这个骚娘们,什么人啊这是!”
“我让她帮忙打个电话问问这事,她们竟然说沟通交涉不关她们的事!真是一群外庄货!谁拿钱谁就是病主,谁要钱谁就是医院,就得他们之间沟通协商打电话,非得让我打这个电话来沟通,真是一群外庄货!真是一群刁操的,我待操煞她娘啊……”
张小强无语。内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凝成两个字:奇葩!
哥哥关切地问:“打电话了吗?”
弟弟说:“打了。你不用多管闲事啊!你聋聋怪怪的,啥你也不用管啊!她们不给打,我自己打!我一气之下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人家大队书记说得很好,明天来人一准处理好这事,就不用咱操那个刁操的心了!”
哥哥说:“能解决就好……”话音未落,弟弟又啪一声摔门离去,出去抽烟或搜集新闻素材去了。
不一会功夫推门而入,兴高采烈地开始播报:“茶园孙那个老光棍,混的还不如我哥来!一直去垃圾桶捡垃圾吃,霍霍的自己那个病房里臭气熏天。他也不上村里讨个说法去,不去寻求帮助,真是个无用的朝巴蛋!光心地善良有啥用?本身就是个老光棍,一个刁人也没有,还不豁出那条烂命去争取!”
张小强心说:王茂林这种人对整个世界什么全不满意,仿佛一切都在跟他作对!
老头不合适宜地插话说:“茂林啊,我跟你说,你跟医院里说说,在这里起上证明信,从材里报销我的生活费。我是园区的人,花个十万八万也得给我听着……”
弟弟见正在兴头上的话被截断,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逮住某个人扇他两耳光道:“我就说,你啊……我这感冒刚刚好,你又气着我了……妈逼!你要是听我的我就在这里陪护,不听我的我立刻就走,简直跟你生不了这个气!”
“你说你怎么就摔不着?光想些肮脏心眼子!你还能吃两份吗?哦,村里一份,园区再一份……这就不孬了,就以为天底下你最聪明,别人都朝!你要是真聪明的话,聪明不到今天这个样子!也不看看自己长得个熊样,世界上根本没有,跟畜类是的……”
“要没有我你早死了!你懂个啥?你啥也不懂得!早知道我不向大队里汇报,干脆让你死了算了……就是花上个十万十,报上十万钱,你也捞不着一分啊!报销的钱再多也没有你的事!人家负责管你吃,哪能还管你花钱……你啊,早死才好来,省的坠得我这个样……我是非让你气出病来不可……”
哥哥低头不语,似乎早被骂得麻木了,既不疼也不痒,眼睛眨巴眨巴的。
王茂林又出去了。
晚上八点,护士进来封床,要对办理完出院手续的空床进行清洁和保护,她们拿了一只蓝色大袋子,将床严严实实地封装起来。
王茂树抽完烟、聊完天,再也没有人愿意陪他时,他才百无聊赖地来到病房。当他看到空床上盖了一层蓝布就问张小强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小强说:“因为营口吕康康已经办完了出院手续,护士来封床……”
话音未落,王茂林怒道:“是封个刁床干啥!真是闲得没事干了!我要睡觉还得麻麻烦烦再揭开!有床不让睡,还能抱小的么!真是吃饱了撑得!”
老头接碴说:“你给它揭开睡就行……咋那么小胆啊!她们还能咋着你啥!”
弟弟吼道:“哪里都有你……用不着你瞎叨叨啊!我难道很朝得你吗?你叨叨啥呀你瞎叨叨……”
弟弟又说:“我刚打听了……那个护理的真厉害!自己一共护理着两个人,一个人一天一百五十块钱,两个人就是三百元,一个月就是九千元啊。这还不算,病人和护理一天三十元的生活费,这个护理的因为护理着两个人,光他自己一天就三十元的生活费,真是吃得很滋润。他吃包子喝汤,给病人吃馒头咸菜。天天如此……”
他转头对张祖华和张小强说:“这看起来护理还得找自己人!对外雇用的护理人员是怎么也不行,病人是吃不上喝不上的!不信你琢磨琢磨,像我哥这样,要是对外找个护理的,人家护理的还不糊弄煞他!糊弄他他知道个啥!他又不能动,又啥也不知道。人家打啥饭,他还不得吃啥饭!”
张小强内心又一阵冷笑。以前他知人性丑恶,却没想到人之丑恶竟然能够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还掩盖上一层带着善意的遮羞布,充斥着爆炸般的负能量。
老头见弟弟讲得咬牙切齿,有时又眉飞色舞,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附和一下自己的弟弟,于是说:“嗯,就是,欠费欠的太多了,争取早出院,出了院早回家,也就能少麻烦你了……”
弟弟立刻火冒三丈道:“出院出院,那么早出院干嘛!现在连走你都走不利索,你还惦记着出院……你就不为我多想想,你是啥脑子!你是浆糊脑子吗?你真是除了算命之外啥也不会,其余说啥都是瞎咧咧,你还会啥……”
“你得多呆两天才行。你要是要求出院,你真要出了事医院里谁还管你……你就得听医生的安排,不能早出院。你不看看你的情况吗?打吊瓶都比别人多两瓶。你叨叨着欠费,叨叨着不拖累园区,不给村里添麻烦,但他们陪过你一天吗……”
“钱多钱少用你管吗?你只管着治病就行。你管那些护士手上拿个纸片子胡咧咧干啥!最重要你要给医生说说,出院前给开个证明,证明你已经失去了自理能力,必须要陪护才行!你能明白这个事吗……”
此时,护士进入病房说:“打肚皮针了!”于是,张小强赶紧起身,来到父亲身边,揭开父亲被子掀起衣服的一角,露出肚皮。护士问:“叫什么名字?”父亲回答:“张祖华。”之后又幽默地说:“要是不‘华’就摔不倒了……”护士笑。
张小强中午给父亲削苹果时将手不慎割伤,于是假装认真问护士道:“护士,你看我这手,今天下午被小刀割伤了……似乎已好了,今晚洗毛巾时又洗开了,虽然没有流血,但是有点疼,你说我这个不用打吊瓶吧?”
护士一怔,随即看看张小强手指上不足两毫米长、深度不过半毫米的小伤口,会意地笑道:“得打,还得动手术呢!”
张祖华说:“哦,是不是还得缝上几个针脚?”护士再笑,病房里充满轻松快活的气氛。
笑过之后护士说:“你这个不要紧,消消毒就好了,我们在撕吊瓶盖时经常被划伤,也就是消消毒。”于是她拿起棉棒,蘸好碘伏为张小强消毒。然后用鲜葱般白嫩细腻的玉指轻轻捏住张小强粗糙的手指,找了一条胶带帮他包好。
张小强抬头望望被大口罩遮住的那张秀丽的脸,轻轻地说:“谢谢你!”同时看到了她胸口上挂着的小牌,上面赫然印着“李楠楠”。
护士离开。张小强对着包好的手指端详了好久。
在读书过程中,他打开一罐啤酒悠悠地喝着,思考着复杂多变的人生。是的,世事无常,天底下哪有心想事成的事?现实的事情本就与梦想相去甚远。
在张小强的想像中,父亲勤勤恳恳工作着,一年到头一家人吃喝倒不成问题,并能够帮忙照顾未满一周岁的孩子。这样,便可省下时间来让他和他的妻子安心工作。而等到工作稳定有些成绩之后,父母也老了,他们也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父亲的出事惊醒他的一片美梦。梦想太丰满,现实太骨感,此话断然不错。思考间,一罐啤酒已经告罄。
张小强放下书本,起身下楼踱到小卖部买了四罐啤酒,顺手买了一挂香蕉转而来到楼上。在护士站,他对低头看着电脑曾帮助他包扎伤口的李楠楠护士说:“你好,这是给你吃的。”护士惊讶地睁大眼睛抬起头,看到了张小强坚定而温柔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