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茶园孙离开。眼看着茶园孙消失在门后,弟弟立刻道:“唉呀,这个茶园孙可是真会撒谎,他还什么有时在食堂吃,有时在外面吃,他哪有钱呐,他就是在拾垃圾吃。天天要么等在厕所的垃圾桶旁,要么在病房楼外头的大垃圾箱旁等着,”
“有人吃剩的馒头、饼、包子、菜啥的,有些富的、根本不在乎的,好馒头就扔了,他就在那捡起来吃……想想都脏煞人!刚才我问他,不是不知道他这些事,而是尽心地羞臊羞臊他……”
老头说:“扔的那馒头啥的,都有塑料袋,还脏啥脏?想当年闹饥慌时,恨不得屎都吃……”
弟弟恼怒道:“那你快去捡那垃圾吃吧!也省得我浪费时间伺候你!”
老头反驳说:“我?我还真没到那个地步!可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步,没办法了也得去……”
大家见天色已晚,相继陆续离开。
亲家母在离开前,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对张祖华说道:“他叔动手术之前,小强上楼好说歹说给留了二百元钱,我是扯着拉着不要他都不干,非得留下那二百元钱……孩子是好孩子……不过他叔就是动个白内障手术,就跟治个感冒伤风差不多,又不是什么大病,这还拿钱……依着拿钱的话,多少钱算钱啊,他叔时不常感冒发烧打吊瓶的……这个钱我可不能要……”
张祖华说:“这都是孩子们的心意,我也不知道这事,你就收下吧!”
亲家母说:“这可不行,你们动这么大的手术,花那么多的钱,我还给你们拿不上钱,你们还给我们钱,这于情于理都不合,我不能要,我要是要了的话,我还能在小辈们眼前为个人么?”
张祖华和张小强推辞不过,只好作罢,收回了那曾经送出去的二百元钱。
晚上,弟弟上完厕所回来,见老头已经睡熟,便悄然打开橱柜,拿出一包纯奶边喝边嘟囔着:“我得优养优养啊……我这身体也要垮了!整天陪护这个较劲老东西,在这里又要啥没啥,吃不上喝不上,光拖也拖煞我,光熬也熬煞我!我自己一定得优养优养啊……”
一夜无话。张小强在噩梦中睡去,又复在噩梦中醒来。
微曦,张小强从折叠床上醒来时,时钟已接近五点。楼道里的灯光透过门上的半块玻璃照射进来。病房里很昏暗,笼着一层迷雾与梦幻。张小强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渐渐清醒。吕康康因为离开了病房,所以王茂林睡在吕康那张空床上。三个病床上两位病人一位弟弟,慢慢回到现实清晰起来。
张小强起身倒掉父亲的尿壶,再次回到病房。时钟指向凌晨五点。天未放亮,老头的眼睛在朦胧的暗夜里熠熠闪光。张小强再次躺下,却再没睡着。他的肩膀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殷殷发凉。他这才意识到空调被关掉了。不用问,一定是弟弟半夜醒来,偷偷关掉了空调。
张小强见时间尚早,整幢楼还在沉睡,于是起身打开空调,以便暖和一下继续睡到天亮。朦胧中弟弟翻个身嘟囔着说:“又开空调了啊?很热啊!”
张小强抬头看看弟弟那张病床上的厚被子,被他紧紧裹在身上,又看看自己因为他年龄大让给他睡觉的空病床,说道:“空调是你关掉的是吧?睡着睡着被冻醒了,肩膀太冷。你是不冷啊,睡着舒服床,盖着软乎的厚被子。再说,这个屋子里太冷的话,病人也受不了啊。尤其是你哥哥那脉管炎,那个病最怕冷,你不见他天天在这种高级病房里,还在脚头压着棉裤棉袄么!”
弟弟不言语。张小强回转身轻轻躺下。可他再也睡不着了,反复回想着人性的自私自利之处。他觉得作为一个人,无论穷也好、富也好、善也好,必须具有敢争的勇气、敢于坚守道理与原则,并根据情况作出适当的让步才行!
若一味的不争,善的人会认同你的宽容,但恶的人却视你为软弱,并利用你这种善,达到他们种种自私自利的目的,而不会抱任何怜悯恻隐之心。末了,还会在他们的心里恨恨地骂一句,这个人是朝巴!
善人可以利用法律和知识做有利于他人的事,而恶人则会充分利用法律和知识,甚至利用法律的漏洞,不依不饶地做利己的事。
正如刘鹗在《老残游记》中这样写赤龙子:“……因人而施。你清我清,你浊我亦浊。对待善人,当以善和宽容相待;对待恶人,则必不能如孔子所说,‘以德报怨’。因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以前,张小强做不到这一点,总是不争和退让。经过这次人性的洗礼,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清晨,一轮红日攀附着高层楼房慢慢爬升,将她的红光投射在对面的病房墙上。远处的楼房参差交错,浮动在晨曦的轻雾上。朝阳爬升得很快,转眼到了楼顶,仿佛高楼虔诚地捧出璀璨的红宝石。
又是一个难得的美好的晴天。
王茂林在房间里踱步,边踱步边自言自语道:“今天早上得买馄饨去,馄饨里有汤,我得喝点汤。再不喝点汤就得?煞了。我这三天不喝汤鼻子里就出血。唉!要是没有他(指王茂树)在这里坠着我,我天天在家里守着炉子吃香的、喝辣的……你光说,给这个老东西护理就?煞我了!”
一会儿靠近老头说:“今天早晨我得去买馄饨啊,里面有汤,得喝点汤啊!”
老头说:“行啊行啊。还有煎饼哦,还有煎饼就行,我泡煎饼吃。我吃馄饨不垫饥,和没吃一样啊。”
弟弟声音加大说:“不垫饥不垫饥,你泡煎饼就行,我快?死了,我还管你垫饥不垫饥!”
护士进入病房,捏着一个本子念道:“王茂树?谁是王茂树?你们已经欠费一万多了。张祖华,你们欠费两万多!”张小强答应一声表示知道。
老头问:“啥?我老了,我这耳朵背,我听不见呐!”
护士一字一顿高声说:“你-已-经-欠-费-一-万-多-了!”
老头说:“哦,哦,哦……”
弟弟在一旁笑着并指着老头说:“你看俺哥这个人,就知道倚老卖老,假装听不见,谁也治不的!一家人都得跟着他生气啊!”护士无语离开。
老头对弟弟说:“咱欠费了!人家就不给咱治了,你快给村里打电话吧,把费用交上!”
弟弟火大:“欠费欠费……用不着你管啊。也用不着你去办!你安稳打你的吊瓶就行。用着你说的事你还不说来,用不着你说的事儿你偏说……”老头沉默。
张小强默不作声,继续读书。
转过脸来,王茂林问张小强:“你光看书,书上到底是怎么说的?书上说没说,尤其是对我哥这类朝巴、这类傻子,书上是不是说欠揍!”
张小强先是沉默,继尔诚恳说道:“书上可没这么说!”
王茂林说:“哼,虽然书上没这么说,但若是我批书的话,我就批上一句,谁要是朝巴就使劲揍他!”
张小强笑道:“你那意思是说,朝都是因为揍得轻?”
王茂林说:“对,朝,就是揍的轻。谁要是朝,就使劲地揍他,早晚把他给揍明白了!揍明白了最好,要是还揍不明白,就直接往死里揍,直接揍死更好!揍死干脆埋了,给人类去这一祸害……就是,世界上那么多人,为啥就你朝?别的人都精明,就你朝,还不活埋了干啥?我这人,就是最恨人朝!”
王茂林出去一趟继续打探消息,回来之后继续进行新闻联播:“茶园村这个姓孙的人,茶园孙,跟俺哥一样,也是没有人管……对俺哥来说,真要是哪天我不管他了,即使他在家里急得嗷嗷地吆喝,村里也不往医院里送他……除了我管他之外,没人管他!”
不一会儿,他走到一旁拿起自己的盆子举到半空,借着天光看看那个漏水的小眼骂道:“我操煞他娘,我的盆是直接完完得了!直接被硌坏了!俺哥这衣服,被他穿的和铁皮纸一样,我给他洗了七八遍,你说我的盆能不被硌坏吗?我这啥东西都毁到他手里了……”
“唉!照俺哥这个情况,说句实在话,治不治都一个刁样。就是治好了又能咋样?身边没有个人管着,早晚也是个死球货……”
老头胡子长长了,仿佛草窝,黑白掺杂,就像黑芝麻里撒了一把白芝麻,弟弟却视而不见,趁老头睡着,独自找一个角落蹲下,取出刮胡刀刮自己的胡子,边刮边埋怨:“哎呀!我这刀片也不快了!剃个胡子倒像那秃镰割麦子。本来打算去买个刀片吧,还不能单卖!非得一买就买上一包,得七块钱……我待操煞他娘!”
老头醒来了,大谈药物的历史:“早在二十年前,德国就出了一种新药六零六,专治脉管炎……”
此时,护士进入病房。老头自己聋,所以最怕别人听不见,提高声音对护士说:“哎,护士,你们那里有没有通血管的药?要是有的话,快给我点,我这脉管炎啊!血管都快跟铁丝一样了,都不通了,跟淤积了多年的下水道似的……要是再不通通,你这吊瓶根本就打不进去了。不通通不行啊。你看看我这脚,脚头压着棉裤棉袄,还是冰凉冰凉的呢!”
护士无语,默默安装完吊瓶后夺门而出。
不一会儿,老头对弟弟说:“还有块面包哇,你给我拿出来,我吃了它。”
弟弟顿时生气,瞪起双眼,像两挂大铃铛骂道:“你这……你这吃了饭才多长时间呐!你再吃上些面包?你能松缓吗?再趁一下不行吗?说吃啥是等不得一霎!天生的饿死鬼托生的吗?”边说边从柜子里唏哩哗啦找出面包,扔到老头床上便跑出门去。
老头有滋有味地吃着面包,边品尝边带着感情色彩地凝视着五颜六色的面包包装纸,研究上面带有挑逗意味的文字。此时,弟弟推门而入,一阵风涌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恶心的烟草味道,灌满了整个病房。
他快步走到老头吊瓶前,边调边大声嘟囔道:“这么慢啊……这也太慢了。”边说边将老头的吊瓶调到最大。调完之后,满意道,“嗯,这么着还可以,照这个速度么还能快点。”转身对着正在读书的张小强道,“你爸爸这滴得很慢啊,这啥时候才能打完,你得给他调大点。”
张小强说:“嗯。不过我爸爸身体弱,受不了那么快。你哥哥的身体好,倒可以打快点。”王茂林不语。
张祖华对张小强说:“是有点太慢了,你给我调大点吧。”
张小强说:“这个事我可不帮你干,你听医生的最好,你慢慢打就行,反正你又不着急给人家干活或赶集……你又不是没浇过地,地本来就那么大,用十几台大泵快快地浇好,还是用一个中型泵慢慢地浇好?关于这点,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所以不用着急,慢慢滋润就行。水大了是会冲毁禾苗的。”
张祖华笑而不语,认同张小强的观点。
张小强从热水间端来一盆热水,将毛巾浸入脸盆,轻搓,然后挤出多余的水分,帮助父亲擦脸擦手、擦胳膊。老头在一边斜着身子凝视着,仔仔细细地看,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眼中闪烁着感动和羡慕的光芒。
当张小强为张祖华洗刷完毕,又端起盆为父亲洗衣服。洗完衣服后王茂林说:“你还很能干来!”
张小强说:“那当然,又能当男人又能当女人,才是真正的好男人!”
旁边的老头开始拆开放在床头柜上的散装饼干吃。
张小强对王茂林说:“这老人(指王茂树)的精神真好。饭量也大,消化能力和胃动力都很强,几乎不住嘴,不断地吃。昨天晚上他比我睡得还晚,中间还不断醒来,起来摸摸索索做事情。可是早上比我起的还要早。真是有精神!”
弟弟却一脸鄙夷道:“精神好?年轻人也赶不上他的精神好哇!精神好才熬人,熬谁啊?熬我!在医院里这就快熬煞我了。要是出院到家里,他更熬我!情况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