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树并未结束,他越说越激烈,此时掀被子伸腿,叫道:“我非得说道说道不行……村里这些狗日的,不治治他们不行啊!我回去,我得回去,我回去我就不回来了,爬也要爬到他们的炕头上……那个谁……”此刻,他指着张小强说,“你,帮我把床挡撤下来,我要出去说说……”
张小强无奈,上前将床挡帮其撤下。老头哆哆嗦嗦地迈下床来,伸手指向张小强说:“小伙子,再帮帮我,把我扶到医生那里,我非要去说道说道,非治治村里那些狗日的……”
张小强不帮吧,见其苍老可怜;帮吧,感觉有点助纣为虐,正在进退两难、手足无措之际,两位护士进入病房。
两位护士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王茂林,护士任莹莹关心而温柔地问:“大爷,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给我说说……”
王茂树捶胸顿足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啊……我是个‘五保户’,俺兄弟来陪护我,村里也不说事,不给俺兄弟陪护费,好几天了,连个说法也没有,俺兄弟只好回去了……护士啊,你行行好,你帮我打几个电话,让他们来付陪护费……我要不是伤了,我就去了……护士,你行行好吧……”
任莹莹劝道:“大爷,你先别激动啊……你这样激动,对伤口也不好啊……事情要慢慢地办,光着急也不行啊……再怎么着,也是身体要紧……这事情,就先让你兄弟办着,你还得治病……”
王茂树吼道:“我还治病,我治啥病!要是光这个弄法,我活都活不了,还治什么病!”
护士刘红惠也劝道:“任护士说得对,凡事身体要紧,你兄弟不是回去了吗!这回说不定正在办着这事,他那边要是办完了,你这边却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反而糟蹋自己的身体,岂不是对不起你那兄弟吗?”
王茂树火气慢慢消散,重新将腿盘到病床上,在两位护士地搀扶下,慢慢地躺在床上平静下来。
任莹莹凑上前问:“现在给你打上吊瓶?”
王茂树拒绝道:“不打!事没办完之前,我是不能打吊瓶啊……你们两个护士要是真为我着想,就赶快帮我打打电话,催催我们村里……”
两位护士摇摇头,无奈离去。
王茂树自己坐在病床上依然针对医院、村里和园区大放厥词。张小强沉默,无话可说。他仍然是捧起他那本《人生哲思录》,在那种对人生深沉的思考中,尽量屏蔽那些外来无谓的、无意义的干扰。
阳光一点一点攀升,时间一点一滴离去。吕康康摘下耳机,一瘸一拐地在病床前徘徊,想必是在考虑要去食堂买饭呢?还是去外面的饭店大吃一顿。张小强看看表,时针指向十一点三十分,该到饭点了。张小强望望父亲,发现父亲也在看着他,张小强起身道:“饿了吧?我去买饭!”
说完,他看一下王茂树,他正低头,落寞而阴冷地沉默着。这个点,看来他的兄弟是不会来的了。
张小强走上前,问王茂树道:“这个大叔,我要去打饭了,你吃啥?我给你打点饭吃吧?”
老头摇摇头,摆摆手说:“唉呀,我不吃你的,吃你的我不丢人嘛!”
张小强轻声说:“不要紧!”说完这话,他心说:难道你丢的人还不够多么?
可就在“不要紧”的那个“紧”字尚未出口时,老头突然嗷嗷地痛哭起来:“唉呀!我的娘啊!没有管我的了!我没有钱啊!没有人啊!伺候的人都走了……我又没有钱,别治了,还治啥!你们快给他们打个电话吧!我连午饭都没有了,我还治啥治……我的娘啊,没有人管我了啊……”哭声难以想像得高亢、凄惨、悲壮,震动着医院的整个楼层。
张小强站在窗前,背对着病房,眼望窗外,悲愤道:“真是人间惨剧!”
吕康康干脆重又靠在床上,偶尔抬头看看,随即低头不语。
老头继续大哭,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流下哪怕一滴眼泪。他继续哭道:“我没人管了,我还活啥啥!我脉管炎,我手又骨折了……”
张小强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话:“骨折?你的手骨折?其实,骨折的哪是你的手,而是……人性!”
楼道里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杂乱声,医师姜必昌和众位护士闻听哭声而来,匆匆撞破房门冲进病房。在众人地包围中,王茂树闪烁着干瘪的眼神和挤出满脸的皱纹继续哭诉着。张小强心下厌恶,于是轻轻地分开人群,走出病房,去食堂买饭。
他走进食堂,花了不少时间,买足了三份饭,一份是父亲的,一份是他自己的,另外一份,则是无偿免费给王茂树的。他并没有权利和义务去帮助王茂树,也并没有别人在乎他是否有权利或义务去帮助王茂树,但他的一颗良善之心驱使他这么做,而且并未存取一丝一毫的企图回报之心。
可就在他费心买饭的时候,医师姜必昌郑重地安慰了王茂树,并热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委托这里赖在医院里长达十个月之久的另一位病号茶园孙,为王茂树买中午饭。王茂树这才终于平静下来,姜必昌和众位护士终于安心地下班回家。那位无所事事的茶园孙也乐得如此,手中紧握着姜医师给他的20元钱,屁颠屁颠地跑去食堂买饭。
茶园孙何许人也?又为何说是赖在医院里长达十个月之久呢?
据说这个姓孙的病人,只有一个侄子和侄媳,不过他也是茶园村的一个“五保户”,平时独自为生,跟侄子并不常来常往。此人好吃懒做、独眼,年龄六十多岁,住在两间半的土房子里,也不加修缮,房子几近坍塌,院子里杂草丛生。
一天,茶园孙外出到公路上玩耍,不小心被车刮倒,摔断了右胳膊和左腿。被肇事司机送到医院,管吃、管陪护、管医药费,并且还赔偿了一部分损失费,结果被侄子不明不白地拿走了,他个人未剩分文。
一个月后,医生要求其出院,但他想到自己手脚残疾、身无分文,家里的房子已经被大雨冲垮,于是开始拖延、不想离开。医院找到他的侄子,劝其说服其叔出院回家。但侄子却找到茶园孙,对其面授机宜,劝其赖在医院、混吃等死。
茶园孙没办法,只好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他清楚,他回去后肯定无人照顾,他那个侄子拿他的钱可以,但尽心尽意地伺候他是不可能的。于是时间一晃十月有余。他独占一间病房,日常以捡垃圾和捡拾别人扔掉的馒头为生,将整间病房糟蹋得惨不忍睹。
所以,当他接到姜医生交给他的那二十元钱时,那种欣喜之情自然是溢于言表了。他晃动着跛足,很快来到食堂,买好了四个馒头、两份菜,又飞快地转回来,将两个馒头一份菜放在他所住的病房后,才将剩余的两块钱小心翼翼地塞入自己的枕底,提着另两个馒头和另一份菜来到六十八号病床,交给王茂树。
正因为茶园孙买得简单,也跑得快,所以当张小强欣赏完各个菜品,再买上三份饭,回到病房时,王茂树已经铺开饭菜开始进食。
张小强略一惊讶,但还是将一份饭交给王茂树说:“我也帮你买了一份饭……”
王茂树夸张地推辞道:“小伙子,我不能吃你的饭,我不能吃你的饭……我已经有了……”
张小强真诚地说:“咱们是同一个病房,又是邻村,帮忙也是应该的……你就不用再客气了……这个你可以先留着,到晚上再吃……”于是将饭给他留到病头柜上,才张罗和父亲一块吃饭。
老头说:“谢谢,谢谢……”
张祖华说:“别客气了,这个年头,都不缺吃的喝的,三块两块的,就不用放到心上了……”王茂树于是埋头吃饭。
下午,张祖华闭眼小憩,发出轻轻的鼾声。张小强坐在折叠椅上专心地读书。忽然老头说:“唉,小伙子……”张小强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老头说:“你帮我去叫叫护士吧!”张小强说好,走出病房叫人,但是心里忐忑不安:“老头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护士任莹莹入。老头说:“护士啊,我这吊瓶还得打啊,不打好得慢啊……”
任莹莹暗笑,笑着故意将军道:“你怎么又开始要打了呢?今天上午不是死活不让打?”
老头说:“别说了,今天上午我心情不好……也惹的大家都不高兴,你可别怨我呀……护士,你再行行好,给我打个吊瓶吧……”
护士笑道:“心情不好?呵呵,好,你等着……”不一会儿功夫,护士手拿药瓶入,熟练地帮老头扎针,老头很顺从地任其摆布,那神情,仿佛一位四、五岁被糖果哄顺了的孩童。
护士离开。王茂树很满意地紧盯着那晶莹的液体,一滴一滴注入自己的血管里。
看了半天药液,老头弯下身,“西西索索”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苹果,很认真仔细地用两手握住苹果,来回摩擦那只苹果,不一会儿,苹果被擦亮,老头端详了半天,找了一块颜色最鲜亮的苹果部位,然后很凶狠地咬了下去,口中“咔嚓咔嚓”之声聒噪着整个病房。
最后,老头转着圈很仔细地咬着那枚越来越细的苹果把,“噗噗”地向地面上吐着苹果的种子,直到再也啃无可啃的时候,“啪”一下将苹果蒂扔到距离垃圾桶一尺之遥的地面上。然后从枕下抽出一张他的兄弟从集上淘来的宣传小报纸,很仔细地擦拭他的头发、面部和手指。
报纸碎屑落的满床都是、满头满手都是。“啪”一下扔掉揉成烂团的报纸后,老头扑打扑打双手,搓一搓头发和面部,然后将被子上的报纸屑小心仔细地拍落到地面上。做完了这些事,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保洁员推开房门走进来,盯着满地的报纸屑一脸阴沉。老头不失时机地对保洁员说:“唉,这里都是我霍霍的,我没人啊,没人收拾!”保洁员皱眉,一声不响地开始收拾。
王茂树蜷着身子半坐半躺在病床,一不小心压住了吊瓶的细管,液体不再下滴,血液倒流,充满了半段细管。张小强正徜徉在飘渺的思考中,蓦然听到老头大喊道:“坏了,坏了,回血啦,回血啦!”
张小强吃了一惊,本能起身,迅速跑出门去叫护士帮助王茂树护理回血的事情。护士任莹莹到,她边伸展细管,边安放他的胳膊,对他说:“你不要动胳膊呀,千万别压着细管……”
王茂树说:“嗯,嗯嗯!”
护士看无法修复,当机立断将整个针头拔出他手面上的皮肤。血“哧”一下形成一道细线喷溅出来,撒到床单上。老头惊讶道:“唉呀!不行啊,你看我的皮都不行了,都脆了,你看看,这血哧哧的……不要给我打针了吧,给我弄点药吃吃吧……”
护士无语,半晌才说:“你呀,不动胳膊就可以,要注意不要压着细管,吃药的效果哪有打针效果好呀……”老头嘟嘟囔囔又说了不少话,护士无言以对,整理好软管后快速逃出病房。
护士走后,张小强走到老头跟前,指着床头前的呼叫器按钮对他说:“以后有事情,就按这个,按了之后,护士站那边就能听到,并且知道是哪床哪位病人,就会赶过来帮忙……”老头点头表示记住。
此时病房一响,探进一个人头,迟疑地望着病房里的人们,见到只有张小强在,于是一瘸一拐地拖进病房,那种神情和动作,使张小强想到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里,一只弱小的蜥蜴在钻出洞口的刹那谨慎地观察四顾,在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迅速钻出洞口之外……
他穿着一件旧大衣,花白的短头发,甚至有一小半眉毛都是白色的,左眼明亮,右眼凝成一条小缝,似是没有视力。右手手腕蜷缩着,五指僵直,似是失去了抓握能力。左腿弯曲,走路一摇一晃的。
他观察了一下病房的人们,然后把眼光对准了王茂树,用一种不愿开口又不得不说的口吻道:“老哥,你兄弟走了是吧?你这离了人不行啊……我来陪护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