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强说:“那倒不必了,咱爸已经决定不干这活了,你把这事跟她说一下,让她心里有底,好把卫生打扫得好一些,以后就由她来接手保洁员了……”
姐姐张玲说:“是啊,我已经告诉她了,咱爸以后不干了,就让给她了……所以我嘱咐她,一定要干好,别让监督员瞅出毛病来,她好顺利接位……”
张小强说:“那你有没告诉她,卫生这事比较急,已经几天没打扫了,好赶快让她入手啊?”
听到此话,张玲语气里含着开心,大声道:“唉呀!你不知道啊,我说了此事之后,并告诉了她清扫的范围,她立刻拿上自家扫帚,急急火火地推着自家的三轮车,跑到大街上去打扫了……这个人干事还真有两下子,比我们积极多了……”
张小强说:“那就好,那就好,这我就放心了……说实话,为这事我已纠结了好几天了……”
姐姐说:“嗯,这下好了,你放心吧,回头我再跑跑帮村里看门的事情……”
“好。”张小强应道。
放下电话后,张小强的心情无比轻松、无比放松,仿佛悬在心上的所有大山都被掀翻了,剩下的都是些尘埃浮云,根本不足为虑了。他深深舒了一口气,将此事兴奋地告诉了父亲张祖华,他也很开心。
张小强对父亲说:“事情既然都办妥了,那我们泡点茶喝喝?”
父亲说:“好,我正好口渴了……不过,在喝茶前,先帮我接个尿吧!”
张小强小心翼翼,手把着尿壶伺候父亲撒尿,撒完之后出去倒尿。回来后,轻轻扶着父亲坐起身,在他身后垫上两层枕头。
一旁的断臂病人王茂树羡慕地指着张小强对弟弟王茂林说:“你看人家,伺候得多好……这个年轻人啊,他心很善!”
王茂林心中尴尬,埋怨哥哥含沙射影,嘴上却对张小强说:“你这给人伺候得确实好,别的不说,全医院里没有像你这样伺候人的,你是全省第一啊!”
张小强知是恭维,却也动心,谦虚道:“我们是父子,伺候成这样是应该的……你伺候得也不错,对于一个孤寡老人来说伺候得确实不错。”
听罢此言,王茂林鼻孔里嗤出一声冷笑道:“我哥?唉!我就是不嫌害臊地给他伺候,他这个人简直是死不懂人事!你是不了解他,他这个人和我打了一辈子仗,甚至坏心眼子他也对我使……他要是有你父亲的三分之一好,我也愿意真心实意地伺候他……我现在伺候他,不是在造功,我是在造孽呀……”
听到这些话,靠窗的吕康康斜身抬头,搭了一眼王茂林,似是心中不解。张小强心下也是深深地叹气,但他表情淡然、不言不语。
沉默了一会儿,王茂树盯着张小强说:“我会算命啊……我看你这个人心很善,以后做啥事啥顺利,就没有能挡住你的事……你一切没问题,你这个人有福,也有一定的才能。”
张小强笑笑,不置可否,心下一半是欣慰、一半是怀疑。三十多年的贫苦让他的一颗心饱经沧桑,不可改变的环境和处境也使他心力交瘁。但他仍然怀着深深地希望,不断地舍弃一些小诱惑,不断选择和探索自己喜欢,并且能够赖以生存的道路。
身肩重担,他当然希望有一个踏实的目的地,能够做到断臂老头所说的一生顺利;但三十多年的追逐、习惯和麻木,又让他不敢相信那块坚实的目的地,究竟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
张小强心中只有苦笑,暗自自嘲道:“我也会算命……我算着我个人在四十岁之前命很苦,四十岁之后就习惯了。”
此时,弟弟王茂林指着哥哥大声道:“你又瞎给人算命,吃饱了撑得是吧!顾着你自个儿就很好了,算命之前也不先算算自个儿咋到了这种地步。”哥哥听闻,低头不语。也许他认为自己的确混得不怎么样。
王茂林顿了顿又道:“说到有福没福、有才没才……人这个命是天知地知人却不知,说不上咋来咋去……就像我们村的张兴,张兴这人之前没有孩子,后来续了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随了张姓,叫张志华,这个孩子那才分可了不得……说到这里,我们村前前后后倒出过那么几个天才、百年难遇的那种天才,这个张志华算是一个……”
听到这里,王茂树支起耳朵,抬头道:“是啊,这个张志华很厉害!”
“比你是厉害啊!”王茂林白了一眼哥哥,没好气道。顿了顿,他继续讲故事,“人家从上小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没人能赶上他,功课一学就会,天下事没有挡住他的,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在济南上大学,大学期间,老师有事情就安排他给同学们讲课……这个张志华,还没讲的课他已经都会了!”
张小强惊讶道:“天啊,这么厉害!”此时的张小强,并不清楚大学与大学之间的区别,也不明晓天才与人才的划分,因此听到王茂林那颇具神秘色彩的故事,对那位张志华莫名的羡慕和佩服。我要是那么有才分就好了,张小强暗道。
王茂林点头道:“嗯,很厉害,不服不行,人家就是厉害……这家伙大学刚一毕业,就被省里要走了,在省政府工作,直接成为领导干部,然后一路上爬,爬得特别快,直到咱们省水利局的一把手……一把手够厉害了吧?水利局的局长!家里的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听着这个故事,张小强暗暗心惊,他在想,大家都是人,两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为什么人与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呢?
“张志华这个家伙脑子灵活,你都没法想像……”王茂林继续道,“人家没事就到棋市上下棋,逢下必赢,赢了还不要人家钱,为啥?他同情人家呗!他根本就不是为了钱嘛!这个人论有福有福吧?论有才有才吧?可没等到最后,突然被一杆子撸到底,把他开回家买车拉货了。”
“那是为何?是什么原因?”张小强不解问。
王茂林一扬眉毛道:“什么原因?他……他纯粹是有权有钱之后烧得腚疼,自个儿稳不住自个儿,自个儿坐不住自个儿……你想,你既然位高权重,就在省里的水利局好好干你的局长就行了,人家不!人家在老家村子附近找了个相好……找一个相好的也就罢了,而且一找就是两个……你想啊,发生这么大的事,能不捅破天么?这可是犯纪律的大事,因此一查到底,将他一撸到底开回家了。你说说看,这不是吃饱了烧得么?”
张小强:“唉!也许就是因为一切对他来说太顺利了,所以冲昏了头脑!”
王茂林赞同道:“不是咋得……从小他娘很惯他,要吃给吃、要喝给喝,再说张兴老来得子,虽然不是亲儿子,但总是高兴,也舍不得让张志华他娘难堪,于是也一块跟着惯他……这个张兴家的日子从来不错,对张志华一向有求必应……唉!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心也不错,就是太任性了,不知道天高地远了……”
听到这,张小强跟着叹气,一个人在一飞冲天、位高权重时有多么令人羡慕和敬佩,那么在他骤坠云端、跌落尘埃后就会有多么令人失望和痛惜。
“这下好了,被一抹到底……还好,仗着家里有俩钱,于是去买车,一买就是三辆大拖挂……后来,在周庄路段附近疲劳驾驶没把住车,一没注意车跑出去了,一下撞死仨人……撞死一个就够人受了,他却一下子撞死仨!”王茂林咬着牙愤恨道,仿佛这个张志华是他那不争气的亲儿子似的。
王茂树耳背,隐约听到张志华这个人名,又见到他弟弟伸出三根手指,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他坐在床头,顺势一低头,下颌一收,伸出右手的三个手指大声道:“了不得呀,一下撞死仨啊……就是这个张志华,在他买车之前还求我算过命,我抽签一看,是大凶啊……我就给他说:你不能买车啊,你做点别的事吧……可他就是不信!不信不咋?这下好了,果然出了大事情。”
王茂林说:“撞死仨之后,他当场就瘫到地上了!不过是别人替他顶了罪……也幸亏他没去,若是去了,就直接被枪毙了……你猜,从此他怎么了?”
张小强沉默不语,心中充满造化弄人与无限惋惜的伤感,这些伤感如同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巨手在拿捏他的心脏,不断加力,令人无能为力而又逐渐疼痛。
王茂林指指点点,说到激动处如指点江山的勇士般,他继续道:“他一下子就崩了……当然不是疯了,并不伤人,但成了废人,彻彻底底地成了废人……见人也不搭话,光嘿嘿地傻笑!你说,这不废了嘛!”
张小强叹道:“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王茂林从牙齿里猛然嗤出一声冷笑道:“悲惨?悲惨啥!他这纯粹是自找的,纯粹是有钱有权烧的……别人没有同情他的,而且都很恨他……能不恨吗?村里只有这么一个出头露脸的人,好的时候没给村里争光出力,现在反过来倒给村子丢人现眼……现在见了他我也不屑搭理他,丢不起那个人……以前他的钱多得杠杠得,要啥有啥!现在一个月才领两百块钱的救济金,不用说吃好的,光买馒头也不够他吃啊!哼!多么好的一个人,彻底瞎了,废了!”
张小强低头不语。
王茂林觉得无聊,似乎忍受不了病房内的沉闷,极力想打破这种安静,于是他起身,慢慢踱到十八床前,问吕康康道:“你是营口的?”
吕康康此时才抬起头,回答道:“是的。”
王茂林笑道:“咱们都不远呐,我是梁家村的,那位老哥(指向张祖华)是张家村的,十年前咱们还都在一个镇上呢,后来才分出你们营口、我们园区啊……”
吕康康摘下耳机,把手机放在一边道:“是啊,变化真大呀!”
王茂林问:“你属于什么情况?看你伤得并不厉害,完全可以出院了,你为啥不出院呢?”
吕康康并不隐瞒,将他在大厦里电梯出事,由于要等待大厦或电梯商家来处理,所以暂时不能出院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茂林听完,皮笑肉不笑,三分羡慕、四分嫉妒、五分酸涩对吕康康说:“嗯,你这出事让你赶上了……正是好时候啊,我已经听说了,眼下电视里的广播全是电梯事故,国家领导都对这些事故很关心,你可得让他们多赔点,达不到满意可不能干……”
吕康康苦笑着说:“我是宁愿让他们不赔,我也不愿意发生这件事情啊……你是不知道,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掉到电梯井里,简直太吓人了……”
王茂林也笑道:“那是,谁也不愿意找伤受啊……”
张小强关心道:“你伤着哪里了?”
吕康康回答说:“胸口拉了一道口子,不过已经快好了……主要是腿,擦伤包括撞伤,现在还有点不得劲……”
张小强叹道:“唉,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这个比喻虽然不很恰当,但你这事的确太无奈了!”
吕康康点头称是。
张小强向来不善于跟陌生人首先搭讪以打破僵局,总觉着那是在妨碍别人,今天因为高兴,算是第一次主动跟人搭话,也多少受了王茂林的一些影响。他想,第一次首先搭话感觉也不错,以后可不能只保持沉默了,做人嘛,为何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晚上,吃罢晚饭,在病房里来回走了几趟,张小强挥了挥手臂,这几天,他确实有点疲惫了。
父亲说:“你别光陪着我了,反正也不打吊瓶了,这会也不需要倒尿啥的,你可以到病房外、到大院里走走,或者到外面大街逛逛,也算是休息休息……”
张小强沉吟道:“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冬天又这么冷……”
父亲说:“出去转转吧,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病房里天天关着门,空气也不大干净……我主要是不能下床,要不我也要到外面透透气去!”
突听王茂树叫道:“茂林,帮我解大便,要拉到裤里了……”
王茂林倒挺稳当,不紧不慢地问:“解大便?你打算怎么解啊?”
王茂树说:“我躺到床上,屁股朝门口,你在我身下放一只黑色塑料袋,就是白天我跟保洁员要的那个黑色塑料袋……”
王茂林依言帮助哥哥脱下裤子,并摆弄塑料袋,脸朝外,摒住呼吸道:“行了,快解吧!”
老头开始哼哼哟哟的,好像在运功使力,可是解了半天半未解出。老头急躁道:“唉呀,完了,这下才完了!我巴干(便秘)呐!”
弟弟怒:“你吆喝啥!大哭小叫的!不就是巴干嘛,什么完了不完了!”
张小强问父亲:“你要解大便吗?”
父亲回答:“没有任何感觉!”
张小强疑惑道:“都已经四天了,还没有感觉?按道理来说,一天应该排一次大便,才能保持身体的健康……”
父亲说:“不要紧,等有感觉的时候我就跟你说……”
张小强说:“好吧。我出去走走。”
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电梯下楼。来到院子里后,周围一片寂静,大小车辆如沉默的甲虫。冷风一阵阵袭来,天空上闪耀着几点寒星。
他仰起头,望向天空,然后向天空吹出一口气,长长的气体瞬间被冷风雾化成一道浓密的白线。天真的冷了,他想。
对面的大楼灯火通明,医院的门口亮着几盏电灯,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再次转回病房大厅时,他突然发现靠墙部位有座查询费用的立式机。这几天怎么都没有发现呢?他问自己。随即在立式机上面输入父亲的住院号,一按触摸式按钮,各项费用详细而清晰,以表的形式显示出来,他突然看到两个四千多的费用项目,仔细查看之下,才发现分别只是两枚小钢钉的价钱。
小钢钉?……真他妈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