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此时的张小强家里也很热闹,张小强回家后,他娘李芹儿正坐在桌前抽烟喝茶,一团烟雾将整颗脑袋笼在其中,看到他回来,她从烟雾里抬起头来。
“少抽点儿烟吧,”张小强没好气道,“你看天天整得跟腾云驾雾似的。”
“谁又惹着你了,”他娘大声道,“怎么一回来就冲我撒气!”
“我哪有撒气,我就是让你少抽点儿烟而已,声音可能大了那么一点点,我很担心你天天这个抽法,身体能行么!”张小强同样以高声回应。
“有啥不行的,我身体好着呢,不信你看着吧,他们一个个都得死在我的前面……比如说今天你那个刚刚下地的三爷。”李芹儿道。张小强听得出来,她的语气里似乎有些骄傲的成分。
“我三爷已经下世了,尘归尘、土归土了,你就不要再提他了。”张小强不悦道。
“怎么就不能提了?兴他生前容不得人、傲气张扬,动不动就跟人较劲,就不兴他死后受点评判?……他为啥会那种死法,他就是该那样!……想当年,他连个破机床都不给我使,就跟抱窝鸡似的紧紧盘在腚底下……”李芹儿又提起陈年往事道。
“好了,”张小强身心俱疲道,“你是不是觉得用言语去反复践踏一个尸骨未寒的、一个死人的尊严很爽是吧!……人都死了,还不依不饶的,有意思么?”
“有,”李芹儿道,“起码他再也不能跳起来推我了……对啊,他不是能么!我就说他了,有本事他像当时把我推出他家门外那样,跳起来再推我呀!”
“你很无聊啊,”张小强低头黯然道,“你想说他说就好了,我不管了……我不想因为一个外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反而搅得我们自家极不安生!”
“难道我说错了么?”李芹儿道,“说说还不行么?哦,当时他推的不是你,你当然不必为此生气,但他当时推的是我!”
“好!”张小强抬手制止道,“请别再提这茬儿了……我错了,我不该管你抽烟的事儿……你尽情抽吧,抽尽兴!”说完后,张小强匆匆吞下一杯水,转身逃离般离开了此间屋子。
张祖庆的丧事世事终于尘埃落定,张祖昌彻底接管了他的整个院子。春气不觉催来,偌大的院子里韭繁草盛、杂树勃发,正屋右前方一棵高大粗壮的国槐散荫铺绿,使整座院子透着生机、蕴着古意,观之使人盎然。
在西侧围墙边上,不知何时滋生了两株冬枣树、一株杏树,其枣树虬曲、劲扎,透着张力;其杏树俏丽、单薄,露着阴柔。若要将树比作人的话,那棵国槐就是虬髯盘曲的魁梧中年男人,冬枣树就是二十几岁的男子气初成的小生,而那棵杏树便是一位在春风中袅娜的妙龄女子。
转眼六月。
从张祖庆,不,从二哥张祖昌接管的三弟张祖庆的几乎坍塌的院墙外望去,小院内几成一片绿海的汪洋。处处皆绿,时时生机盎然勃发。耸入云霄的国槐那伞状的枝冠中,已隐现出风铃般的果实。那两株枣树中也随风不时闪耀着繁星般的青果。而恰在此时,杏果已然成批转黄,散着片片橙光、飘着阵阵香气,诱惑着在胡同里路过的人们。
而拥有这座院子的张祖昌、张大强对这几棵果树爱如珍宝,常明芬尤甚。当杏果俨然碧玉时,她已经招呼张大强在那道大半人高的残墙上插了一行篱笆,试图挡住那些来来往往各掩其心的行人。
篱笆是高梁秆所制,稀稀疏疏的,只是象征性的一道警示:这是有主的果树,为避免瓜田李下之嫌,请大家自重。这些篱笆也只是个警示,因为既挡不住清风,又挡不住善于出墙的红杏,更挡不住人们向里伸去的手臂。
当然,古语说“防君子不防小人”,这行篱笆的作用就在于此。有持重者行过一墙之隔的杏树下,往往会停住脚步,隔墙遥望着那片被绿叶和橙果沾染的无比灿烂的天空,但后慨赞一番离去。而薄行者经过树下,则会贪婪地盯着那些红黄色香果,瞅瞅左右前后无人,倾听周围唯有一片静寂的风声,于是飞快上前揪下一枚半熟不透的果子,或几枚果子,然后塞入口袋匆匆离开。
不管怎样,即使薄行鄙陋者偶而盗取那些杏果,也算不上过分,自古农家,偷摘几粒瓜果梨桃是算不上偷的。
怕,就怕那些并非主人,却自诩为主人的人。比如,那位亲爱的六婶儿,狄金花。
一日午后,常明芬从睡梦中醒来,仿佛吃了一惊似的,快速起身下床,马马虎虎洗了个脸,便向院子外面跑去。她去干什么?自是去看那些喜欢出墙、飘香院外的杏果。而自从那些碧玉般的杏果刚刚染上微晕的片片红黄色,常明芬便变得坐卧不安起来,时不时就要跑出院外看看,防止有些薄行人偷摘。自从杏果成片成熟,她跑得更勤。
“几颗破杏果而已,”张大强在一旁讥讽道,“给人摘了吃了就吃了呗,反正即使咱们自家都摘了也吃不了,这东西又放不住,两天就烂……你看,昨天刚摘的那半塑料袋子也都烂了一半了!你何必为此跑进来跑出去的,就像一只被剁了尾巴的猴子!”
“看吧,”常明芬道,“我就知道你是这种看法,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看得轻……你知道为啥穷么?你这就是典型的穷人思维!别人的东西抓不来,自己的东西不屑抓,到头来啥也不在你手里……你以为这是几颗烂杏儿的问题么?这是主权的问题!只有当我天天往外跑,人们常常注意到我对杏儿、对那院墙的关心,他们才会渐渐意识到,自从咱三叔死后,院子是继承给咱了,并不是无主的院子,当然院子里的东西也是咱们的,他们才会断了想要偷拿的念头!……否则,这个院子一旦表现出无主的状态,不信你看吧,一夜的功夫那些无知的孩子们也好,不出息的大人们也好,就会蹿进院子里来将咱那杏摘个一干二净!……甚至,把那树枝都给扯下来!”
“没有那么严重吧?”张大强道。
“难道你忘了你的小时候么?”常明芬讥诮道,“这可是你告诉我的,你们六、七个小伙伴没事儿天天晚上偷人家的鸡、鸭吃!还将人家王家村棉花地里的甜瓜和没熟的苹果摘了个一干二净,人家把你们都追的掉了裤子!”
“这倒也是!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一帮傻逼熊孩子……没让人家给统统打死,能活到现在真是不易!”张大强道,因为这的确是事实,然后只好低头不语。就在说服张大强的常明芬自鸣得意时,张大强又道,“谨慎着点儿,别让人家连你带杏儿一块摘了去!”
“有么?”常明芬一怔后冷笑道,“如果真有摘我的人的话,我根本不用摘就跟人家去,你以为我很愿意跟你生活在一起么!”
“妈逼!别乱放屁!”张大强不悦斥道。玩笑是他引起的,他反而翻脸了,简直比翻书都快,常明芬瞪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继续跑出去保护她的杏儿。
这天午后,她刚刚跨出院门,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胡同里着实热闹,就在院外胡同里的那棵树下,排着两只高凳儿,上面高高站着两人,一人正是六婶儿狄金花的女儿张娥,一人正是张娥的丈夫,只见两人站在高凳上,踮着脚尖,扒拉着那些树枝树叶,正努力向那些散着诱人金色光芒的熟杏够去,腰上悬挂着的塑料袋里早已经积累了一两斤杏果。
而高凳的旁边,可怜的常明芬发现,亲爱的六婶儿正举着一只长长的竹竿,竿头上挽着一只金属扣,她正在认真、专注地努力地套取杏树顶端枝头上的熟杏果。那些熟杏果却在清风飘摇中巧妙地躲避着她。而此刻人家娘仨正处在紧张、专注的劳作中,竟没有发现倚在门边、站在背后望向他们的她。似乎他们也并不需要提防任何人,因为他们在摘那些果实时的样子,分明俨然是主人,摘那些成熟的果子,就像是在抓取自己头上的虱子一般理直气壮。
看到这一切,常明芬心底一股无名火起,刹那间竟然要吞噬、燃烧了她,令她的脸色铁青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常明芬叫道。听到这声喊,那专注、忙碌的娘仨打了个哆嗦回过身来,吃惊地望向站在门边的常明芬。看来人就是这样,尽管将自己看成是主人,但总是贼人胆虚,一旦听到真正主人的喝斥,难免一时间将自己当成窃贼。
但三人惊了一下、怔了片刻,又各自恢复了常态,手下依旧在劳作,仿佛就在自家地里摘棉花,只是转头望了一眼经过自家地边的过路人,然后只需礼貌性地打个小招呼。
“哦,芬儿啊,”六婶儿手上仍旧在忙活,口中云淡风轻却道,“我在摘几颗杏儿吃……你看看这杏儿好的,个个鲜黄透亮儿的……要是不摘就该熟透落地摔烂了,那白瞎了多可惜啊……我孙子小尊洋和我外孙可好吃这个了,我就给他们多摘点儿。”
听到这话,常明芬那张铁青色的脸面上又多了些惊疑神色,她在想:这他妈都是一群什么人?这说的一番话又他妈依靠的是什么狗道理?要说到爱吃,对于眼前这种甜到粘牙、糯到腻味、香到心透的熟杏来说,一百个人中大约会有五十对人都绝对爱吃,难道就因为爱吃,就都得搬个小凳儿,隔着院墙和篱笆,纷纷伸手来摘杏么!你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在惊诧、愤怒之余,常明芬暗自揣摩着:这杏儿她家该吃么?是该吃!但是看到她们摘杏儿,我却为什么这么愤怒呢?肯定是哪里不对?但是又不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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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来摘杏儿,”常明芬道,“那为什么不给我说声儿?”
“给你说声儿?”六婶儿终于转过头来道,“为什么要给你说声儿?……哦,我明白了……自从你三叔死了,咱家大强披麻戴孝喊了那三声儿之后,房子就落到你们手里,院子也落到你们手里,树也成了你们的……都是你们的也可以,但是,难道我们连摘个杏儿吃都不行了么?”
“行,怎么不行,”常明芬道,“可是刚才你也说了,房子是我的、小院是我的、树也是我的,那你既然来摘杏儿,我当然不能不让你摘,可你总得告诉我一声儿吧……哪怕吱一声儿,让我知道一下就行!”
“告诉你一声儿?”六婶儿反问道,“那么我来问你……自从杏儿一片一片的熟下来之后,你告诉我一声儿了么?你一袋子一袋子地往家摘,你送我一颗熟杏儿了么?”
的确没有。这点没法反驳。常明芬厌她厌得丁丁的,又怎么会将熟透、如此好吃的黄杏儿送给她呢?那么亲爱的六婶儿该送么?当然该送。且不论同为同血脉的继承人、自己的亲六叔,即使作为前后近邻来讲,也应该送几个杏儿给她。
这方面,的确是自己有所失礼。但常明芬觉得,宁愿跟她失礼,也不愿意强迫自己刻意去亲近她。这就让自己落了不是,让人家挑了理。
常明芬半晌不言,就站在那里,像在动物园里看猴一样,看着六婶儿娘仨认真、专注地摘杏儿。可能张娥于心不忍,于是停了手,从袋子里摸了一颗杏果出来,隔空遥送给弟妹常明芬道:“给,你也吃颗吧,的确挺好吃的,我尝了。”
“不用,你自己留着吃吧,我想吃我自己摘就行。”常明芬冷笑道,不知怎的,她感觉有点想吐,但她清楚,那肯定不是因为怀孕。她确定她并没怀孕。就那么忍着,忍着想吐的冲动,静静地看着那娘仨摘杏,大约又十分钟后,她感觉实在忍不了了,再忍下去会不会直接爆了?
“六婶儿、娥姐、姐夫哥,”常明芬仰天道,“差不多了吧?再摘的话,恐怕连果丫都摘没了,难道那些青果就像石疙瘩似的也能吃么?”
“哦,也是,差不多了,”六婶儿这才停了手,放下了手中的竹竿,开始掂量着放下脚下的塑料袋子,差不多有个两三斤重了。再抬头看看,女儿女婿各自挂在腰间的塑料袋子胀鼓鼓的,就像胀满了奶水的羊**,在他们腰间晃荡着,估摸着每个“羊**”都有两三斤了,于是就想罢手,“好了,下来吧,这些就够吃了。”
可是够吃了,常明芬忿忿想道,最好一顿都吃上,撑得连拉三天肚子。
六婶儿当然不知道常明芬怎么想,一边收拾袋子,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娥啊,回家后嘱咐你儿子别一顿都吃上,会拉肚子的。”
眼睁睁看着,六婶儿她们娘仨提着袋子,携了凳子竹竿一步三摇晃回家中,咣当一声关上了院门,常明芬的眼睛里喷出火来,铁青着脸转身跑回家中。
“张大强,我让你扠墙你不扠!”回到家后的常明芬对着张大强喊着,“光插上几根破篱笆管个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