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那几位年轻人仍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张小强沉不住气了,于是招呼一声,将建筑工人带离了屋场,将他们带到新屋的住处,招呼他们喝水休息,边打发人员密切关注着旧屋场的动静。
几分钟后,有人跑来报说那几位年轻人已经驱车离开。张小强毫不犹豫,大手一挥,又将建筑工人们带到旧屋场,投入到紧张的砌墙工作里。可是刚刚过了半个小时,那辆面包车再度驶来,又从墙上踢掉几块砖,粗暴地制止了砌墙工作。
三番五次,阻挠随时都会发生,让张小强感到丧气,被迫将建筑工人停工休息,自己跑回家里唉声叹气。他爸爸张祖华当然不在家,早就跑出去不知做什么去了,张小强盖这座房子一开始他就不同意,因为他害怕村子里怕得要死,但张小强非要盖,于是他赌气不去屋场。又听闻张寿堂说他是个可耻的告密者,他更不敢去屋场了。所以,这四、五天来,张祖华没去过一次屋场,完全像个局外人。
所以,他爸爸是指望不上了,张小强非常明确这点,想要把他爸爸弄到屋场上,恐怕得先打一场架才行。另外,即使把他弄到屋场上,那么无论是张寿堂在场,还是村里的那几位年轻人前来,他爸爸一定会手足无措,仿佛煮熟了的面条躲在一角,或者干脆像一条半大小狗遇到一条威武凶狠的大狼狗一样,躺在地上蜷着爪子、向天空露出自己的肚皮。
总之,只会让人泄气,不会给人鼓气,所以张小强认为他爸爸不来更好,更为省心,也不会看着他就来气。
坐在桌前啜着茶水的张小强半晌不语,茶水也没品出什么滋味,脑子里想的全是丧气的事。又过了一会儿,张小强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母亲李芹儿,只见她悠然地抽着烟卷,品着茶水,丝毫没看到张小强的怏怏不乐。
“你喝你的茶水,你看我干啥?”李芹儿问道。
“我突然想起一个主意来? ”张小强道? “也许你能帮忙!”然后,张小强向他娘解释了旧屋场上发生的事。
“我能帮什么忙?”他娘李芹儿放下茶杯,抓起旁边一根拐棍道? “我这平常路上走都走不利索? 难道你让我去屋场搬砖?”
“正是因为你走不利索你才有用!”张小强道? “你也不用去搬砖,你就帮我演一出戏就好了……这样,村里不是老来人阻挠我盖房么?你正好可以利用你的形象,拄根拐棍在屋场那看着,一旦等到那几个年轻人来了? 你就柱着拐棍上前? 刻意走得哆哆嗦嗦的,你就说‘我已老了没地儿住,孩子为我盖间房还不行么’? 你一边讲理,一边站在墙边,他们面对着一位走不利索的穷病老太太? 还敢往下踢砖块么?”
“要是真敢踢那怎么办?”他娘李芹儿抽口烟,吐着浓浓的烟雾盯着张小强问。
“你以为人人都像我爸爸那么愚蠢?”张小强反问道,“闲着没事儿用大力金刚腿踢老太太玩儿?他们真要是这么蠢的话,这差使他们早就干不下去了,他们绝不会踢人的,即使踢也不会踢柱着拐棍的老太太……当然,他们真要是把你踢了,你就当是为我的建房事业献身吧!”最后张小强笑道。
“你个狗日的!”他娘李芹儿也笑道,“他们真要是踢了,最好把我踢死,你们也不用埋我葬我,正好让建筑工人把我垒到墙里,我也权当是块半头砖!”
“起码你也是块儿大砖!”张小强笑道。
娘俩商定后,张小强起身去旧屋场安排建筑工人开工,同时催促他娘快点赶到屋场。他娘边起身边抱怨道:“快?我能快得了么?本身就慢,再加上这病,我就和蜗牛也差不多!”
张小强不理,径直走出屋外,当他走到胡同一百米外的最北端时,回头望去,看到他娘才颤颤巍巍挪出大门之外,那速度倒真和蜗牛差不了多少。张小强叹口气,加快脚步赶到屋场安排工人施工。
半个小时后(至少张小强是这么感觉的),张小强才见到他娘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问他娘:“娘,你咋走那么慢?”
“慢!”他娘不高兴道,“我就够快了……我好不容易挪到胡同口,实在走不动了就坐那歇了一会儿,又抽了一袋烟……小强啊,我觉得你这个招儿不行啊,你这是在糟蹋老太太!”
“好吧,”张小强说,“我这辈子也盖不了几次房了,你就受点儿累吧。”他娘一路埋怨着,找了个干净地坐了下来,双手柱着拐棍直戳在地上,仿佛拄着一把剑,倒像位古代的剑客。
“娘啊,你这个姿势非常震撼人心!”张小强赞道。
“那当然了,”他娘道,“那些年轻人要是敢来,我就上前狠戳他一下,给他戳个小窟窿。”
“那可不行!”张小强道,“那是犯法,咱还得赔钱拉人家上医院……他们要是来了,你乖乖地当好你的沙包就行了,他们可以踢咱,咱们可不能戳他们!”
这厢娘俩正互相开着玩笑,蓦然听到汽车的轰鸣声响起,他们转头看去,果然与他们所想不差,那几个年轻人又来到盖房现场。几个年轻人下车后也不多话,径直来到墙边说“不是不让盖了么,怎么还在盖”,说罢抬起几腿踢掉了几块大砖。
张小强忙向他娘使了个眼色,他娘使劲一撑拐棍打算站起身来,起到一寸高便又坐了去,口里喊着“唉哟唉哟”,然后再起、再坐、再哎哟,如此反复许多次,就像荡秋千,随着惯性越荡越高,最终大声哎哟一下终于站起身来,哆嗦哆嗦向那几位年轻人走去,费了好大劲儿,等年轻人踢完了砖在休息时,她才走到墙边,横在年轻人与墙之间大喊着:“不要踢砖!我老了没地儿住,就让儿子帮我盖间房,这难道还不允许么!”
为首的年轻人见状抬头对张小强道:“这是怎么?自己演不下去了,让老太太帮忙来演是吧?打着孝心的幌子来折磨老太太?”张小强无语。
“你们难道看不到么?”李芹儿道,“我的腿儿好哇,还是我的胳膊好哇!……我老了,孩子结婚有孩子了,我怎么能老是跟孩子在一块儿呢……你看看那座旧房,都快塌了,要是在那住一不小心塌了砸死我咋办!所以才让儿子盖座新房子的,难道连这你们也不让么!……哎!小伙子你别踢墙了,你踢我吧,反正房子盖不成我也没地儿住,你踢死我算了!”
几位年轻人当然不会踢她,但为了表达某种愤慨,他们跑到另一面墙前,趁着老太太还没挪到那地方前,又咔嚓咔嚓踢掉了几块砖头。李芹儿大叫着,但无济于事。
施工现场被迫再度停工。在僵持了十几分钟后,几位年轻人上车离开,上车前宣布道:“我们还会再来的,请不要再盖了。”用老娘阻挡年轻人的计划彻底破产。
“唉,我又不会分身法,”李芹儿叹道,“我要是会分身就好了,也不用多了,能分三十来个身就行,在每面墙前隔不远都站上一个人,让那些年轻人想踢也没处下脚!”
“可别分身,”张小强道,“我养一个老娘就够受了,要是养三十来个,我还活得了么?”他娘笑。现场一片欢乐。张小强并没有因为再次被阻挠建房而感到丧气灰心。
“既然白天不能盖,那就晚上盖!”张小强道。
张小强想到做到,在送他娘回家后,他立即着手布置,从邻居家借来了室外照明电灯,拉好线,将灯高高挂在树上,打亮开关,一盏灯便将整个屋场照得亮如白昼。六点后,天一擦黑,建筑工人如约而至,抓紧忙碌起来。张小强在一旁焦灼地伺候着。一切还算顺利,建筑工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时间分秒过去,转眼间到晚上八点半。
就在张小强想着今夜可能会平安度过时,一阵不祥的汽车轰鸣声响起,两道如剑的大灯灯光刺破暗夜而来,正是那几个年轻人。
“白天不让盖吧,你们就晚上盖!”走下汽车的那位为首的年轻人道,“得说多少遍你们才能明白,咱村不让盖新房。”看到建筑工人无动于衷,于是疾速上前,抬起右腿砰砰砰踢掉几块大砖,施工过程再次被迫停止。
看来,晚上盖也盖不成了。张小强一气之下谴散了建筑工人,撤了电灯,中止了盖房计划,回到家里闷坐无语,感到自己很无能,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第二天,听闻盖房计划中止的消息后的三爷张祖庆来到了张小强家说:“我说人家不让盖吧,你偏不听!这会儿知道厉害了吧?做人啊,首先就要知道自己到底能扒几碗干饭!……这下好了,房子也盖不成,还浪费了那么多钱财,那剩下的料儿你打算怎么办,赶快卖了吧。”
听完三爷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语,张小强有种想当场踢他两脚的冲动,但他没踢,他既然在那几位年轻人在踢他的墙砖时未失去理智,当然此时也不会愚蠢地失去理智。他本来不服输,在听到三爷如此刺激的话语后反而更加坚定了不服输的念想。
谁知这一放便是两个多月。
当时计划搁浅后,不知怎的,天气也冷了起来,天气一冷,张小强惰性遂起,也不愿再考虑盖房的事,一拖再拖,越来越冷,严冬来临,大地冰封,看来即使重新启动盖房计划,也得来年解冻春暖花开了。
不觉已是新年。人们皆放松了心情,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张小强亦是如此,绝口不提盖房的事。转眼挨过正月十五。十五后的某天晚上,张小强娘李芹儿忽然对张小强道:“今天我在街上见到你祖亭叔了,他现在仍然拉着建筑队,而且干得越来越好,他说了,他见过咱们的旧屋场了,他还批评了我一顿,说‘你们怎么还不赶快把房子盖起来,你看你们那旧屋场,房子不是房子,院子不是院子的,这像啥呀!’我说不是不盖,而是村里不让盖,当你盖时,他们一天赶你十几次,根本没法盖!他说必须晚上盖。我说我们晚上也盖了,但仍然有人来。他说了,不是我们这个盖法,要盖必须找个使他们认为最不可能的时机,在一个晚上突然盖起来才行。我就呛他说你们能干么?他说能干,像这种晚上搞突击盖房,他们已经不知道盖了多少次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在下大雨的时候盖过,下大雨盖房啊,他们简直逆天了!”
“这么说,他们能盖?”张小强问。他娘点点头表示确定。张小强听后沉默不语。
第二天,张小强便去找了张祖亭,在跟他确认了可以盖并且愿意帮忙盖以后,双方确定了盖房的确切时间,选在正月二十日外地的建筑工人到达此地后的那天晚上。听到这个消息后,张祖亭的老婆也即张天津的娘插言道:“那些外地的建筑工人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此地,难道不让他们休息一两天马上就投入盖房活计么?”
“他们是来干活赚钱的,又不是来养大爷的,干得多赚得也多,这件事有何不可!”张祖亭道。张天津娘不再言语。
很快,五天时间倏忽而过,建筑工人到齐,张祖亭遂与张小强商议已定、安排妥当,在当晚开始施工。根据施工推演,垒墙会在凌晨两三点完成,之后会来大吊车和岩板,开始封顶。
施工进行的很顺利,张祖亭领导的建筑队伍果然剽悍专业、身经百战,即使在夜里也生龙活虎,毫无倦怠之感,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儿,一切都在迅疾且有条不紊中进行,张小强站在一旁,眼见那道道大墙如同雨后春笋般快速生长着。
到晚上九点时,建筑工人稍事休息,开始抽烟喝水,有几个工人明显是小头目,在短暂的休息时刻仍不闲着,绕着围墙东看西瞅,在琢磨着什么,接着,他们来到房屋最南侧,一手提着铁锹,在张寿堂正对门前不远处的地方捡了几块废旧的青砖,打算铺垫一处不平的小推车上料的必经路。就在这时,张寿堂得大铁门忽然一响,从里面闪出一条人影来。
“你们干什么!”那条人影叫道,“半夜施工挠民我也就忍了,还竟敢偷我的青砖……站住,早看见你俩了,谁让你们偷我的青砖的……你们俩今晚别干活了,把铁锹给我留下!”
张小强吃惊地向那条人影望去,当然,只凭声音他早已断定,来人正是狗玩意儿张寿堂。只见张寿堂边骂边向刚才那两位工人冲去,大叫着:“留下你们的铁锹!”
两位工人无奈站住,转过身去望着来人,看到张寿堂如此凶神恶煞,不免感到害怕,一手提着铁锹,一手捏着那块残破的青砖无助地望了望张小强。张小强脑袋嗡一声鸣响,心道:“天呐!不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