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桌上,两位姊妹极尽调和之能,你一言、我一语,将整个场合搞得欢声笑语。大妹轻易忘掉了六嫂的事。而酒过三巡后的三位兄弟,在酒精的麻醉作用下开始感动真情、倾吐真言。
“人这辈子不易啊,”二哥张祖昌叹道,此时,他的脑袋仿佛一支乏力的弹簧,上下不规律地点动着,“新事儿我虽然不会说,老事儿却经历了不少……想想四几年那时候,你们兄妹几个还小,日本鬼子端着大枪进村,一家人拉着大的、抱着小的,就像狗撵兔子一样,没命地逃窜,子弹在腿后面啾啾地响着,打得地上的爆土乱飞……我真没寻思能从那下雨一样的子弹里淘弄出来……后来鬼子被赶跑了,得亏共产党的军队啊……咱爹又生病,你们年龄又小,我十三岁就开始顶把子干活儿,无论家里地里,养着一大家人啊……真是没想到啊,那时候缺吃少穿,差点饿煞,到今天这生活简直像天堂一般……”
这是老生常谈,大家聚在一起时,不管醉不醉酒他都要说一说,倒不是夸耀自己的功绩,也不是向人索要报恩,只是他从小一字不识,实在谈不出经天纬地,又不能一味沉默,于是只好忆苦思甜。
三弟张祖昌、五弟张祖华听后沉默不语,既不反驳、也不举杯感谢。他们一向没有感恩的习惯。
大妹张祖秀叹道:“是啊,二哥,我大哥十六岁出去当兵,就再没回过家,咱爹多病,咱娘洗衣做饭,咱家当时就指着你一个人啊……都说长子如父,也差不了许多……”
还是那句话,“哥疼姊妹儿,姊妹儿疼哥”,当大妹认真说出这番话后,二哥很是感动,因此又多喝了一两口。
“那些事情我都记得,”二妹张祖玉道,“当时我小,帮不上忙,二哥干活儿,咱娘就打发五哥带着我和姐姐四处去玩儿,五哥腿儿快,有一次带着我们出了村,一直跑到了邓家村,在那里看人家推石磨,玩儿忘了时间,快到晌午了也不回来,差点跟着别人回了家……当然,家里也没人找我们,大概是觉得孩子多了,丢一两个也不疼得慌!”
大家笑。
“咋没找你们啊,”笑声中三哥反驳道,“当时晌午一到还没来吃饭咱爹咱娘就慌了,要知道,那时候的孩子哪像今天,追着跑着也喂不上饭……那时候的孩子不到饭点就规规矩矩坐在桌前,俩眼直勾勾地盯着桌面,饭一上桌就开始狼吞虎咽,都怕别人吃多了……当时,一见你们没回来,咱娘就打发我去找你们……我是真不愿意去呀!”
“三哥,”二妹笑道,“当时是不是你把我、我姐姐和我五哥的饭抢着吃了啊?”大家再笑。
见气氛如此融洽,大家天南海北的畅聊,二妹道:“正好,今天借这个机会,说个正事儿……”见大家安静下来望向她,二妹继续道,“如今在孩子们之间,该结婚的都结婚了,有孩子的也有了孩子,我家老二王朝霞年龄最小,可放到她这个年龄上,也该结婚了……她自己谈了个对象,但不满意……这一段时间让我挺愁得慌,几个哥哥可以帮我踅摸踅摸,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现在是有鱼没鱼都先撒一网看看……”
几个哥哥说好。姐姐张祖秀也说可以。这次聚会便在友好、和睦、互相感恩、充满期待的氛围中隆重地结束了,大家各自归家。
在家里,在媳妇常明芬和儿子张大强的追问下,张祖昌抽着烟卷、喝着茶水向家人述说了本次聚会的情况,感到这次聚会很有意义,至少从表面上化解了他和三弟之间的敌对情绪。以前见面都想互相踢上一脚,以后见面可能就想互相拥抱。
张大强沉默不语。常明芬对此却信心不足,她议论道:“咱全家的脾气……呃……我三叔的脾气我是知道,他是个炸药包,别看平时不错,见面点头温语,但必须注意不能点着了他的药捻子,要是哪天再遇上阴沟前垫砖的事儿,他还是要爆炸……我说爹,你可得多注意啊,别有事没事儿替别人垫砖!”
大家笑。张大强对常明芬说:“别老是说别人,咱爹难道不也是这种脾气?我小时候的事儿你不知道……那时我不听招呼,有一天和咱爹杠上了,越说越呛,一怒之下我举起一根棍子敲烂了一块儿玻璃……就咱结婚住的那屋……以此表示威吓,好让咱爹不再跟我杠……你知道的,咱爹咱娘过日子最仔细了,一分钱也要撕成两半儿,用剩汤喂狗也要倒上半舀子凉水……当时我以为,他见我敲碎了玻璃会让步,谁知我想错了……”
“发生什么了?”常明芬问。张祖昌眼睛瞪了瞪张大强,阻止他说下去。张大强有些犹豫。常明芬看看爹,明白了张大强不说的原因,于是摇着张大强的手腕撒娇道:“说嘛说嘛,说了还有啥事儿么?都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说不定说了之后,就像今天咱爹跟咱三叔的聚会,一说开了反而皆大欢喜了。”
张大强再望望他爹。他倒不是怕他爹,只是嫌他老是絮叨让人烦。张祖昌本不想张大强说这事儿,但他疼媳妇。这么说吧,也不知道常明芬哪来的魔力,自从进门后,将两位老人摆弄得熨熨贴贴的,虽然天天跟张大强杠,但在两位老人面前说一不二,两位老人极是宠她。见到儿媳妇执意要听,磨着张大强的样子仿佛三岁女娃在向哥哥要糖吃,便不忍心阻挡了,低头沉默下去。
见得到默许,张大强道:“我可说了呵,爹,这可是你儿媳妇要求说的,不是我故意说的……”
“快说吧你!”常明芬催促道,“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还遮遮掩掩的,莫非……都帮你生俩孩子了,你还当我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