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庆这次住院,共计半个月,六弟张祖荣陪床一天,大女婿王玉堂陪床一天,五弟张祖华陪床六天,亲侄张大强陪床七天。
张祖庆出院后的第三天,街道上的敬老院和村委几位领导走进了张祖庆的家门,向他表示了要评他为“五保户”并纳他入敬老院的意向。所谓“五保”,是我国常见于农村地区的一项制度,旨在无偿供养孤寡老人、儿童或残疾人,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
张祖庆老来多病,无妻无儿女,正在“五保”供养的范围之内。一旦入保入院,那么自己所拥有的财产和房产便被收缴为集体所有了。
张祖庆听后低头不语。评“五保户”并入敬老院是件好事,这样一来,对于整个大家庭,对于身前身后事便无牵无挂了。他的第一反应便要接受。但张祖庆并不认为是无情人,更不认为自己是蠢人,既然身在大家庭中,必须要照顾整个大家庭尤其是年轻人的脸面。
“倘若我真要入了敬老院,那就跟整个大家庭表示了决裂,”张祖庆想道,“然后身无分文……这不行,且不说孩子们埋不埋怨能否得到财产,就说我一旦入保入院,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一定会觉得被打脸!一定会说‘难道我们不管你了么?你就推开我们非去敬老院?’这对他们的脸面是很严厉的伤害!另外,他们怎么想我呢?一定在想我既独且狠,那么我之前树立的所有好形象就全都毁了,我的后半生一定会在亲人和村民的指指点点中度过了,那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这肯定不行,绝不能这么干!”
“不一定现在作决定,”五保工作人员看张祖庆犹犹豫豫,开口笑道,“你可以先考虑考虑再说……我必须先讲清楚五保政策……五保供养有两种方式,集中供养和分散供养,集中供养是入敬老院,以后吃、住、医、葬全在院内,然后房产财产充公;分散供养是你可以仍住你的房,由政府跟你签协议,每月给你发钱、发粮……你考虑一下,再作决定吧。”
“好的,我考虑考虑,得跟我的兄弟和孩子们商量商量,然后拿个意见。”张祖庆说。工作人员和村委领导起身离开。
张祖庆走进二哥张祖昌家,打发张大强叫来五弟张祖华、六弟张祖荣和张小强、张海两个少辈。见大家莫名其妙、如临大敌坐了下来,张祖庆开始沉痛地向大家述说了入五保的事情。大家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还以为是商量每个家庭轮流供养他的问题!”张海心道。刚被唤来时,他就在想这个问题,然后感觉这个问题仿佛一张粘性极强的狗皮膏药,紧紧粘在身上,撕也撕不下来,让人浑身恐惧、难受。现在好了,这老家伙要去敬老院了,去就赶快去,狗皮膏药终于撕下来了。
张大强三个少辈互相望望,因为老辈在座,他们不便先行发表意见。张小强却在想:“去就得了,去之后大家互不相欠、各自相安,这有什么好商量的。”他望望二爷张祖昌,二爷在沉默,在低头抽烟,一缕缕烟雾从嘴巴里喷出来,蒙住了他的半张脸。
“你是怎么想的?”二哥张祖昌问。
“我……”张祖庆犹豫道,“去好么?我虽然没儿没女、孤身一人,却有一大家子……我要是去了,好象你们根本不管我是的……况且,一旦入院,我的财产,当然我也没什么财产,和我的房产就被集体收缴了……不去吧,得不到任何供养,就有点吃亏。”
“那就想个折中的办法,”张小强开口道,他是大家庭里唯一的大学生,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众人拿意见,更何况家里人包括长辈也尊重他的意见,“刚才你不是说了么?五保户有两种供养方式,集中供养和分散供养,咱们选分散供养,既能在家住,能见到家人,我们能时常照顾你,你也能领到供养的钱……大家觉得怎样?”
“这个分散供养不会也把三叔的财产和房产都收缴了吧?”常明芬突然问。
“没说,应该不会,”张祖庆道,“我天天住着他们怎么收缴啊?到时候好像要签协议,到时候跟他们协议不收缴财产和房产。”
“是啊,”常明芬道,“起码要有自己的房产,这样心里才有底啊,个人也有根儿……不然就像树上掉下的一片叶子,那就麻烦了。”
一阵沉默后,二爷开口对三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咱们是一大家子,血脉摆在那里,我们也很难忍心你自个儿一人呆在敬老院里……敬老院再好,那也是外人。”
“那我就答应他们了?”沉默半晌,见再没有发表意见,张祖庆道,“那就这么决定?”
张祖华表示同意。张大强默认。张祖荣道:“这样很好,又能领到钱,又能在家里,我没意见。”张海也说很好。于是众人散去,张祖庆离开。不几天后,张祖庆便成了“分散供养”的“五保户”。
这种分散供养的五保户跟之前的生活表面上毫无差别,只是每月领钱领粮。张祖庆经过住院后,一段时期内大病未发,小病却未断,张祖华总是主动跑前跑后,帮忙做饭,帮忙买药,不辞劳苦、不计报酬。
也许落在旁人眼中,张祖华是在觊觎三哥张祖庆的财产和房产,但在张小强心中,他深知父亲是真心对待三哥的,是没有功利心的。倘若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赶忙对待张祖庆,那就是二爷张祖昌。
既然多病,又被供养,张祖庆放弃了种韭菜卖韭菜,只粗略管理着院子里的韭菜地,将自己承包的三分韭菜地无偿转让给了张祖华,隐约含着报答他跑前跑后的恩情。
院子里的韭菜地,张祖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紧守护着,而是时常开着大门,对各家说:“要包饺子的,尽管来割!”大家可喜地看到,三爷张祖庆仿佛改了性,逐渐地转变成为一个容易亲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