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张家村西头传出喜事,郭宾要娶媳妇了。几年前他媳妇因病去世,留下一个牙牙学语的女儿,有好心人为他找了这第二任媳妇。
结婚当日,亲戚朋友都去帮忙,张小强跟郭宾既非亲戚、亦非好友,因此装作不知,躲在家里玩耍。对门的张艮生,就是那个被张小强怀疑偷钱并因此引出一场乱子的小子,因赋闲在家,破天荒赶去帮忙。中午,在帮忙间隙仓促的宴席间,张艮生贪酒,多喝了几杯。下午摇摇晃晃,晚上继续。
席上,有人面对张艮生不客气地指出:“我看你小子非是帮忙来了,而是喝酒来了。”
大家心里清楚,张艮生生性浑浊闷愣,用老人话说就是“差点事儿”,其父母却刁钻狠戾,对他极其严格,睡觉时被子盖偏了也会遭受到严厉的指责和强烈的挖苦嘲讽。一日他刚刚从建筑队推小车的工作上下班返回家中,因腹内饥饿难耐,便抓起一碗“黑豆粥”倒入嘴巴里,咀嚼之下才发现那是父母刚泡上的韭菜种。
张艮生放下泡种子的饭碗,噗噗噗向地上喷吐着被他猛然咬碎的种子残屑。
他娘在一旁鄙夷道:“那幸亏不是毒药,否则你就死了!……上天不长眼,让我们摊上你这样的朝巴孩子,出不了一把力,天天给我们找麻烦……你咋不去死呢!”张艮生无言,继续吐着口中的残屑。
从小养到大,直到如今,张艮生成了父母手下可有可无的角色。
所以,饭都不被父母管饱的张艮生,自然得不到宽裕的酒喝。越稀少、越渴望,因此给人帮忙是他获得酒喝的重要途径。
张艮生在酒席上并不为别人的玩笑和暗含的讥讽而介意,摆出一幅风马牛与我不相干的样子,自顾大口吃菜,大口喝酒。有人故意耍弄他:“张艮生,酒量真不错,再喝一个。”几个人开始不怀好意地轮番敬酒。张艮生蓦然受到尊重,得意洋洋,来者不拒。
延至夜深,张艮生早已眼睛翻白,有气无力,摇头晃脑,说话仿佛脱档的摩托车,前言不搭后语。兀自口称没醉。几人见天色已晚,并耍弄张艮生的目的已达到,便各自跟一对新人告别,然后散去。
独自坐在酒桌旁,为了显示自己的酒量的确如众人所恭维的一般不二,在一对新人焦灼目光的注视下,又仰脖灌下一杯酒,这才起身告别,踉跄而去。
瞧着张艮生忽高忽低的脚步,新娘矜持地评价道:“这人真实在!”
郭宾直言不讳道:“这人差点事儿,就他妈是个傻子!”
张艮生踩着细碎、摇晃的星光一路回家,然后将自己狠狠地扔在破旧的长沙发上一醉不起,不多时打起了呼噜。
父母早已躺下,此时重新穿衣下炕,厌恶地瞧着横在沙发上的张艮生,仿佛瞧着一具堆放的尸体。
张艮生父亲仿佛自言自语道:“弄到炕上去吧,别大冷的天,睡一晚冻死这狗日的。”
“好吧,弄上去吧。”张艮生母亲有气无力地说。说着,两人不情愿地拖着脚步,分别接近张艮生的双腿和双手。张艮生母亲拽拽他的双手,泄了气,嘟囔道:“妈逼,这就是个死猪。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死硬死硬!”张艮生父亲也拉拉他的双脚,颓废地评论道。
“妈逼!放在这吧,冻死算了……这都是自找的!从不好跟人帮忙,这次破天荒赶去帮忙……这是去给人帮忙么?这是去赶着死没命的灌尿汤!”张艮生母亲坐在儿子头前,用手指骨节击打着他的脑袋说。醉去的张艮生无比安详,既未挣扎,也未反抗。
“走,咱继续去睡觉,”张艮生父亲起身道,“咱老俩谁也弄不动他……就让他睡在这,让他长长记性!”说着,张艮生母亲道声“活该”,然后起身跟随老伴回炕。
在接近炕边时,两位老人突然听到啪嗒一声,吃惊回头望去,发现张艮生翻了个身,硬生生将自己摔在地面上。地面虽未硬化,但经年踩踏,硬如石板,清扫后闪动着坚硬的清灰色亮光。张艮生脸部与地面相撞,应该很疼,张艮生父母不禁“唉呀”一声,皱紧了眉头。但张艮生一动不动。
两位老人正在迟疑要不要将儿子重新搬上沙发时,突然听到儿子的呼吸声急促起来。
“呼哧呼哧呼哧……”仿佛在默夜里拉响风箱。
“怎么回事?”张艮生母亲惊叫道。
“没事儿!”张艮生父亲说道,“酒劲上涌而已……他妈的,这家伙到底喝人家多少酒……”
为了试图唤起父母的足够重视,张艮生的呼吸更急促了些。仿佛随时都会卡住一般。又仿佛风箱就要拉断。毕竟是父母,两位老人害怕起来,仿佛自己被扼住了脖子,处于无法呼吸的急迫时刻。
“这家伙,难道真要死么!”张艮生父亲快步前去,将张艮生猛力翻过身来,轻轻捶打着他的胸口。但是张艮生的症状并未减缓,相反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变得铁青。
“不好!”张艮生父亲叫道,“赶快叫人!”张艮生母亲慌忙跑出屋外,转眼又跑回来仓皇地问:“叫人!叫谁?”
“叫谁呀?”张艮生父亲自问,猛然惊醒道,“现在还没死呢!当然是叫医生去呀,叫吴长龄,赶快的!”张艮生母亲再度仓皇跑出门去。
当张艮生母亲气喘吁吁带着吴长龄跑进屋子时,见到张艮生父亲已经放弃了抢救,跪在一动不动的张艮生面前喘粗气。
“怎么样?”吴长龄扑上去,蹲在张艮生面前伸出双指按住他的颈动脉。
张艮生父亲却说:“算了吧,没救了!”吴长龄抬眼望望张艮生父亲,认真谨慎地判断着手指传来的触觉,一会儿低沉道:“没救了。”
张艮生父母互相望一眼,默默坐回到桌旁。
“怎么回事?”吴长龄焦急的问,“这孩子是不是有病根,今天突发了?”听到问话,张艮生父母再次对望一眼,各自摇了摇头。吴长龄陷入沉思之中,“怎么会?”
“哦,”张艮生母亲突然开口,“这孩子小时候是有个病根,不知道是什么赞美,有时会突然昏倒……不过很长时间不犯了……可是今天……可能是喝太多酒的原因。”
“要说喝酒的话,”吴长龄沉吟道,“大多是积累的慢性并发症,喝酒猝死并不多见……可能是酒后触发的病根!”
几个人分析来分析去,并不能确定张艮生的真正死因。
张艮生父亲突然道:“唉!这孩子就这命啊!”然后仿佛伐倒的杉树一样放松下来,疲惫颓废地靠紧了沙发。
第二天,随着张艮生丧事的展开,村子里传出张艮生这小子因贪酒把自己醉死的消息,令获知消息的那几位张艮生的劝酒者惊骇不已。
有人对劝酒者之一玩笑说:“这下好了吧,让你们使坏……你们这伙人一定要小心,张艮生那不甘的鬼魂半夜里找你们去!”
也有人说是暴病,否则,喝酒的人多了,况且年纪轻轻的,人哪有那么好死的。
更有甚者,悄悄流传着这种可怕瘆人的传说:“病不能马上致命,酒也不能致人猝死……其真正的原因有可能是……张艮生的父母一向看不上张艮生,认为他是个累赘,不仅不能养老,而且是个麻烦……所以,就趁酒和病……”
有人持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虎毒不食子”,张艮生的父母再怎么畜牲,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吧。发么在郭宾结婚当晚,劝酒者使坏下了药,要么在张艮生回家的途中有人作了袭击了他。那人,一定是个阴狠的人,一定是跟张艮生有仇的人。
在张小强看来,张艮生的死是个报应。谁让他偷了自己家里的钱,从而导致自己差点上不了学呢!
不过,关于张艮生之死的最后一种传说令张小强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