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强抬头望去,然后两人愣住了。
“曹文备?”张小强张口道。
“张小强!”骑车人脱口叫道。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曹文备,是张小强在职高的同学,自从毕业后两人未见过面,没想到今日在此相遇。
“你刚从省城回来?”曹文备喷着热气热情地问张小强。
“是啊,刚回来……你怎么在这?”张小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当然是拉人赚钱喽!”曹文备笑道,“哪像你,一贯的高材生,日后前途无量……我这样的,只能卖苦力。”
“我还羡慕你能够赚钱花呢!”张小强道,“哪像我,天天花钱不挣钱。”两人握着手在凛冽的寒风里寒暄了好一阵子。
“呃,你要回家是吧?这大冷天的光顾亲热了……”曹文备猛醒过来,“来,赶快上车,我送你,免费!”
“这怎么行!”张小强推辞道。
“别客气了!”曹文备道,“谁让咱是同学呢,这天气,碰到了也是缘分……快上车……你看你,咋穿得这么单呢!耍帅呢!”
在拉拉扯扯下,张小强勉勉强强坐到后面车棚内。车棚与曹文备之间,有一扇小小的窗口可以交流。
“坐好了呵,”曹文备叫道,“走,出发!”随着一声喊叫,车子起动,透过小小的车窗,张小强看到曹文备猛然立在车架上发力,车子一拐弯向车站外驶去。
坐在车棚里,张小强很不是滋味。车棚里很冷,但至少无风。而自己的同学,正在前面沐着寒风努力地蹬车,给他一种旧时的地主压榨农奴的错觉。他坐在那里,羞愧之心使他难安。
然而,更使他难安的是,倘若曹文备果真骑行二十里地到达他家时,他一定得邀请曹文备在家里坐坐,至少吃顿热饭。这是必须的。“可是,我那个破破烂烂,不堪入目的家……绝不能让他了解到我的贫穷和潦倒,绝不能毁掉我曾经在同学们眼前的成绩好、性格好的光辉形象。”张小强暗道。
“那么怎么办呢?”张小强思忖着。
深冬的天空亮得很晚,车子驶在黎明前的暗夜里。张小强不想冷场,于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听着飘来的曹文备粗重的喘息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车子驶过一座又一座村庄,随着朝日的微蒙,仿佛渐渐驶出暗夜,寻找到了一丁点光明。
光线一点点稀释暗夜,天空逐渐朦胧起来,大地渐渐有了颜色。村庄的土黄、红瓦,田野麦苗的碧翠,渐渐被光线涂亮了颜色。透过小窗口,张小强看到曹文备在努力地蹬车,背部一曲一扬,腿部一张一驰,车子在颠簸中稳步前进。
“大约走过一半路程了吧?”张小强望望四周,辨识着走过了哪座村庄,悄悄计算着路程,“差不多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停车吧,曹文备,”张小强突然叫道,“到这里就行了。”听到招呼的曹文备吱一声刹住车子,抬头疑惑地望向四周。北边是一片清旷的麦田,上面覆着一层两三寸厚的雪。南面五百米外,有一座房屋错落而稀疏的村庄。
“停在这里?”他回头问,指着南面的村子,“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已经到家了?难道这就是你的村庄?”
“不是,还没到我家,已经到我姑姑家了,”张小强撒谎道,“送我到这里就行了,我正好要到姑姑家跟她说点事儿……她曾托我在省城打听养鸡进鸡苗的事儿,我打听清楚了,正好赶到她家跟她说一说。”
实际上,张小强甚至不知道这座村庄的名字,更没有所谓的他的姑姑。他倒是有两个姑姑,一个在城里,一个在距离此处三十里地外的蔡王村。
“哦,这样啊。”曹文备沉吟道,“好,你姑姑家在哪,那我再紧把手,好蹬你过去。”张小强连忙摆手。
“不用了,就在这里吧,”张小强不容得他行动,立刻抓起行李跳下车来,“村子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我又那么重,别把你的车圈损坏了……”说着,张小强从兜里掏出早在车棚里准备好的十元钱,塞向曹文备,“给,买包豆浆喝。”曹文备连连推辞。
“这是咋说的!”曹文备瞪眼道,“古今四大铁,其中之一是同学,就这点事儿,你还给我钱,你这不埋汰我么!”他拒不接受。张小强勉力推送,最后曹文备怒了,“你到底还当不当我是同学……这是你遇上我了,倘若咱俩换个个,我去上学你拉车,你碰到正好拉我难道还能要钱?”
张小强只好收回纸币,假装热情拉住曹文备的手说:“那好,这钱我不给了……不过,你跟我去姑姑家吧,怎么说弄口热水喝!”
“不了,”曹文备摆手道,同时看看腕表,“一会儿还要来辆火车,我赶去拉人了。”张小强摆手,两人依依分别。曹文备渐行渐远,张小强提起包裹,假装向那座不知名的村子里走去。当曹文备最终拐过一片黄树背后时,张小强再次回到路边,茫然地望向四周。
面前的村庄还未醒来。北面的麦田仍在沉睡。唯有永不疲倦的冷风,呼啸着、时而呜咽着掠向张小强,试图剥光他单薄的衣衫。张小强觉得冷入骨髓,有种要被剥夺了生命的痛苦感。但他咬紧牙关,绷紧全身的肌肉,悲哀地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唯有步行走回去。沿着这一趟颠簸而漫长的路途。张小强毅然提起行李,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之后越走越快,逐渐小跑起来。唯有小跑能让身体生热。但他感觉到腹中一阵痉挛,深深的饥饿感在压榨着他的全身。
“我要死了么?”张小强边跑边想,“还是死了吧!……我不能死!还有比我更差的人!……他们都死不了,我也要好好活着!对,好好活着!挺过今天,挺过大学,挺过我生命中的冬天……我要迎来我生命的春天,夏天和收获的秋天!”
这个残酷的信念苦苦支撑着身心俱疲的张小强。使他经过一座座村庄,一条条小河,一段段坎坷的路途,终于在太阳刚刚露出东方的地平线,伴杂着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尚在整个村庄沉睡时,到达了他的家乡。他那座破败不堪的小土屋。
当他敲响铁皮门数十声时,院子里才传来“谁呀!”的慵懒的疑问声。张小强一阵委屈之气立刻从心底涌上来,差点令他落下泪来,他以冰冷残酷的表情面对着同样冰冷残酷的铁皮门,沉声道:“是我!”
这声音不大,但足够低沉雄浑,半晌突然从院子里传来暗藏着欣喜的话语声:“是小强回来了么?!”张小强不再言语,沉默地等待着。风声一遍遍地刮擦着站在门外的他。
好大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屋门拉开门闩的声音,接着屋门打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提着一串钥匙稀哩哗啦地接近了大铁门,一边有数落的声音隔着门缝传出来:“你这孩子,咋不跟你杏花姐家打个电话,让我们去接你!咋就突然回来了呢……”
张小强并不言语。接着铁皮门在一阵忙乱地哗啦声中被打开了,母亲李芹站在门前,眼睛里焕着光彩盯着张小强。
“呀!”他娘叫道,“这都三九寒天了,你咋还只穿着这么单薄呢,简直跟光着腚差不多!快来,快进来,要冻死了吧……当时不是给你买了个绿色的棉袄么,咋不穿上!”
张小强并不言语,倘若不提那只棉袄还好,一提那只棉袄张小强便有一股怒气从心底猛然升起,他没有叫出口,只是在心里如撕裂般的吼声响起:“那个破袄,是他妈我能穿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