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张小强满十八岁,需要履行对政府的义务,参与出夫活动。在出夫之前三天,张祖华在集市上买了一根柳杆,一只锹头,请铁匠师傅入炉炼了锹头,将锹头锻打得钢硬轻薄。回家后将柳杆和锹头仔细地按好,并用细砂纸打磨了锹杆。
张小强接过铁锹,发现铁锹整体美观,结构匀称,分量适中,锹把光滑笔直,锹头锋利闪着寒光,握在手中十分舒适,感觉自己就像这把铁锹,肩上担着沉甸甸的重量。
“我已长大了!”张小强暗想,“人生漫漫,以后或许有新的路,或许一辈子与黄土为伍,就像一把把崭新而后腐朽的铁锹。”
张小强身在窑郭乡,出夫的位置在窑郭乡政府驻地的西南方向,在南葛村附近,要整修一条长而宽阔的干渠。村支书张九泰首当其冲,集合起各个小队的队长开会,会议后带着各自的队伍开赴目的地。
张祖华套上大驴,拉着地排车,载着张小强。张小强将铁锹横在腿上望着漫长的队伍远方,有种萧萧兮奔赴战场的飒爽。
前面张结实坐在地排车上,手中挥着皮鞭赶着牛车混杂其中,地排车上装着锅盆刀勺,遇到地面坎坷处,他从车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行走。
张结实本不是跛子,只是一年前帮助村民叉泥墙盖房,在墙下休息时,由于泥墙一时间垛得太高,搅拌的草泥稍稀了一些,关面未凝固的泥墙从基脚上倾倒而下,正好砸中了坐在其下的张结实。当人们七手八脚从厚重的泥墙里扒出张结实时,他几乎窒息而死,代价是断了两根肋骨、一支右腿。
目前,四根钢针仍植在他的骨骼下,走路仍不便利。为此原因,他向队长申请:“今年让我来当火夫吧?”火夫便是做饭,不握铁锹,只掌勺,一个火夫管整个小队的饭食。听到张结实的申请,队长不敢轻易做决定,望望身边常年固定做火夫的张大军。
张大军馒头蒸得好,菜炒得好,曾在建筑队上做个专业厨师,得到大家的公认,因此,年年出夫都由他出任火夫。
此时,张大军望望队长为难的表情,再望望张结实刻意弯曲的腿,说道:“好吧,都是弟兄们,况且他腿不太好,今年就让他当火夫吧。”张结实闻听此言拜谢不已,心下暗喜。
其实他早就想当火夫,火夫不必在工地上出大力,而且厨房上有油水,且不说买菜买面多开的收据,就是厨上的盐巴都可以整袋往家拿。张大军出身于地主家庭,因身份原因未讨上媳妇,至今独身一人,在形势的压迫下人变得老实,懦弱,轻易不敢揩油,但是张结实就难说了。
这也是队长年年将火夫的担子挑在张大军肩头的原因。
大队人马在黄蒲沟北岸的大片荒场内安营扎寨,家家户户打好了窝铺。张结实开始埋锅准备中午的造饭。在张九泰的组织下,各小队队长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开赴工地。工地在东西走向的黄蒲沟南岸与黄蒲沟接洽的呈南北方向的干渠上。
干渠年久失修,渠沿和渠底内杂草、香蒲和芦苇丛生,初冬过后,萎黄的茎叶铺满整条沟渠。
在队伍到达之前,早已丈量人员将整条干渠进行了丈量划分,根据整个乡镇的村落分成相同的均份。张家村拾阄,拈到的是干渠的北端,距离他们营地最近的地方。经过一阵忙碌,张家村的分段工地按照小队数量再次分成均等,张小强所在的五队抓到了中部的工地。
队长点数人头,将每段地片分给每个劳力。责任到人之后,人们紧张起来,不再嬉闹推诿,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张小强首先清理杂草,然后用铁锹将沟底塌下的土方一锹锹狠力甩上沟渠的低洼处,循环往复,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他抬头望望天空,看到太阳缓慢的移动着,自己的小腿和胳膊的肌肉有些发颤。掌心有些疼痛。
他望望两边,发现有人在沟底沿着斜面向上修了一条小路,将沟底的土方装入小铁推车,沿着向上的那条小路推到渠顶。所有人都在忙活着,有人擦着汗,整条沟渠内一眼望不到边,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两个小时后,整座沟渠便变了样,纤草皆无,虽不齐整,却仿佛一位大汉除去了毛绒绒的衣衫,露出了光光的脊背。有片片的积水见了光,在阳光下闪动着。有人抛下铁锹,大声呼叫着,去捕捉积水里的鱼儿。
在休息的间隙,大家无大无小开着玩笑。
此时微风细细,张小强的六叔张祖荣面带微笑,在上风里扬起铁锹,问坐在对面窦峰的父亲窦彬道:“你看,我这把铁锹咋样?”随着铁锹的扬起,张祖荣铲起的细微尘土从光滑的铁锹滑落,然后被微风尽数吹散在窦彬脸上。
窦彬会意,边用手抹去脸上的灰土,边笑骂道:“你这个没正经!”
俗话说:“无论老少,叔侄或嫂子小叔可以随意闹着玩儿。”这是老辈里传下的不成文的规定。因此,作为长辈的张祖荣恶作剧晚辈的窦彬,窦彬并不生气,只是贱贱地笑骂着:“你这把铁锹是好,但你是个混帐蛋!”
张祖荣亦是笑笑不语。
窦峰跟张金亮笑闹,张金亮打了窦峰一下后转身逃开,窦峰随手抓起一把铁锹向前扔去,只是没击中张金亮,锹把却咣一声敲在一辆铁推车上,咔嚓一声断掉了。大家惊看,却是张祖华的铁锹。张祖华唏嘘不已,因为那是一把多么好用的铁锹,那根柳杆打磨了多少次才呈现现在光滑的效果。
窦峰明知闯祸,却沉默不语。
窦彬半是玩笑半是批评说了窦峰一顿,算是对张祖华的道歉。此事不了了之。张祖华自然不会放下乡民的情谊却追讨那根锹把,而窦峰也认为与张小强关系良好,无须为之承担责任。没办法,张祖华只好临时竞和了一把蹩脚的铁锹,勉强把自己的工作做完。
一周后,干渠被修整完毕,再看上去,整条沟渠棱角分明,沟底规整,渠面平齐,俨然从模子里倒出来的模型,乡领导来验收后,所有人拔营起寨返回各自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