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溪二嫂灵心慧性,惴人度物直抵魂灵。仿佛精妙的漫画家,聊聊几笔便能抓住人面的内在特征。她在张小强家玩时,总结出张家村的“干净乞丐”和“窝囊财主”。
“窝囊财主”,是指吴夯的大儿吴建经,那位出外做建筑装饰的第一开拓人。他在张家村最有钱,衣食最阔,房子最好,有了一个儿子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在女儿降生的当天又抱养了一个女孩儿假称双胞胎。
但他的家庭并不和睦,张小强在街上玩耍时,曾见过吴建经在胡同里殴打他老婆的残忍场景。起先两人在胡同里对骂、讲理,吴建经向他老婆步步进逼,在众人的围观下,突伸右手抓住他老婆的头发猛力下扯,他老婆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不断哀骂,又不断求饶,吴建经不理,向他老婆一脚脚踢去。
他老婆粗壮、矮小,在村民的印象里,她性格育从,有些蠢,却偏偏意识不到自己的蠢,是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大家普遍排斥的对象。所以大家认为,吴建经揍她是理所应当的。
最关键的缺点是,她懒。在她家外表金玉般、高大华美的砖房子里,到处是鸡屎、灰尘、杂草和杂物,工具散乱,诸物不整,屋内脏衣服满地,床铺凌烂,到处是斑斑渍迹。不知道的,踏进她家门口的第一眼,还以为这是个弃房。
张小强觉得,她家比他家更脏。
而儿时经常替掉魂的张小强叫魂的神奶奶的儿子,生性软懦,体质孱弱,外不能待人接物,内弱于春种秋收,家中一贫如洗。张小强觉得,他家比自己家还穷。神奶奶儿子的老婆颐指气使,无礼霸道,胡搅蛮缠,将他制服,被她紧紧压在身上抬不起头来,最终抑郁罹患胃癌而终。
与吴建经的老婆不同,神奶奶儿子的老婆极爱干净,似有洁癖,整天躲在家里收拾,收拾得锅碗瓢盆、炕上地下干干净净,院子里几乎找不出一根杂草,被岁月剥蚀的青砖基脚上的落砂和灰尘也被清扫一空,整片基脚被打磨得泛着亮光。
因此,晓溪二嫂称其为“干净乞丐”。
张小强和他娘想想还真是,这两套称呼恰恰提取了两家生活的精髓,不禁为命运的舛变和作弄而哭笑不得。
“那我家呢?”张小强想,“晓溪二嫂能否提出一个确切的称呼?”他本想问问晓溪二嫂,随即想到自家穷没到极点,脏没到极点,也可以说穷没个性,脏也没个性,甚至配不上提取一个称呼。
“他二嫂,那我们家呢?你给提取个称呼吧。”张小强娘突然帮张小强提出了这个问题。张小强尴尬地望着他娘。
晓溪二嫂听罢,低头认真思考了一阵,长睫毛下的两汪清水波光涌动。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笑对张小娘说:“五婶儿啊,你家可称得上是‘大众之家’呀!”
“为什么是‘大众之家’?”张小强娘不解问。
“你想啊,你家一天到晚从来不缺人,人来人往的,大家都愿意向你家凑,证明你家容人,心善,是块风水宝地,难道还不是‘大众之家’么?”晓溪二嫂笑着说,洁白的牙齿衬着温润的唇,眼睛的湖水里恍若落满了无数眨动的小星星。
“他二嫂哇,你可真会说话!”张小娘笑了,被冠以这种荣誉称号,被赞为好人,看起来她非常得意,便忘了这个称号只是落在池水上的明月,明月虽好,但池水浑浊冰冷,池底布满腐臭的污泥。
张小强娘倒了一杯茶水,恭敬地递送到晓溪二嫂手上。
张小强不禁望向晓溪二嫂,越看越觉得她优雅明秀,宛若落在池上的明月,使他忘了纠缠着他的诸如贫苦卑微等那些池底的冰冷和污泥。
大家又提起乡村中的琐事、秘事。
说道当年的“智障英雄”张祖禹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归来后娶了一名姿仪端庄的老婆。他这个老婆为他生过一个傻儿子后,便跟张祖禹的亲哥哥张祖舜同居在一起。其实张祖舜也有老婆也有儿子,但在张祖禹那位姿仪端庄老婆的霸道、欺压之下,张祖舜的原老婆带着儿子被逼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
自此,张祖禹的老婆白天跟他过,晚上跟张祖舜过,日子就这样平静的维持着。多年以后,人们才从他们的傻儿子和精明灵秀的女儿身上看出了破绽。
张小强娘大谈着张祖禹的窝囊,大谈着他那姿仪端庄老婆的无耻,神情亢奋,慷慨激昂,让一旁的张小强极度尴尬。
“娘,别这样。瞧你这神情和张牙舞爪的样子,倘若你是个法官,一定会判人家无期徒型。”张小强对他娘说。
他娘愣住,晓溪二嫂笑。
“她这就是犯法啊!明目张胆欺负人家智障英雄!”张小强娘在笑声中说,接着她转头问晓溪二嫂:“倘若你给这家送个称号,应该是啥?”
晓溪二嫂低头,然后说:“这不好吧,随便给人家乱起称号。”
“有啥不好的,这里没外人,就是在家叨叨个笑话打发时间罢了。”张小强娘说。
“要我说,”晓溪二嫂低头沉思,然后抬起那轮明月般的面庞,“真给他送个称号的话,就叫‘互助之家’吧。”
话语刚落,张小强和张小强娘明白了这个称号蕴含的意思。张小强娘不无嘲讽地低头笑着。这个冷笑话可真有劲儿!
之后,话题延伸到晓溪二嫂的前邻张筑国。
张筑国自幼家贫,年近四十才娶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外地姑娘做老婆,一家人勤勤恳恳耕田种地过日子,后来他老婆耐不住家贫起了歪心思,不知怎么说服了张筑国,她去位于张家村西坡处的油田大院跟工人做了不好的事。
起初她只是隔三岔五偷偷摸摸去油田大院,每次被在西坡荒草间放牛放驴的张小强及其小伙伴们发现,她穿着白净的新衬衫,踩着主干沟渠,隐在去大院的草丛里。后来就明目张胆了。
再后来,每到夜晚,在她家的大门口常有身着工装的工人围坐在桌前猜拳喝酒,欢声笑语不断。久而久之,大家发现了其间藏着的秘密。
“看,那群野狗又来了。”张洪厂每每见到此种情景,指着几个工人落在黑暗里的身影骂着。
讲完故事后,张小强娘又问晓溪二嫂:“你看,现在的张筑国家应该授予个什么称号呢?”
“‘工友之家’。”晓溪二嫂想都没想说道。
大家仰天大笑起来。张小强娘笑得岔了气,指着晓溪二嫂评价道:“你呀,真是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