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得,一头健壮的黄牛,顶着弯弯的犄角走进了画卷,走进了张小强的梦,随后一个纯朴的老农曳着弯弯的缰绳,叼着一支烟卷走进了张小强的现实世界。张小强抬头望望天空,日头已跃到头顶。
“晌午了,尚宁庆的娘该回家了吧?”张小强倚着草垛喃喃自语,向草垛北侧移了移,躲避着那头黄牛和老农的视线,好大一会儿,张小强听到草垛后面蹄声震动,伴着大黄牛呼呼的喘气声走远了,老农口中喷出的青雾随风散了过来,引起了他的小声咳嗽。
“娘该不会留下尚宁庆的娘吃晌饭吧?”张小强又问自己。正思忖间,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早已饿了,这才想起自己从早饭过后水米未进。“不管了,得回家吃饭啊。”张小强终于说服了自己,起身回家去,远远地望见村子的上空炊烟袅袅,青烟织成了一片。
张小强先在自家大门的一侧站了片刻,侧耳倾听家里的动静,确定没听到屋子里传出“嘎啦嘎啦”的说话声和大笑声,才悄悄推开残破的栅栏大门迈入了院子。侧着耳朵慢慢向前,轻轻推开了屋门。屋子里很安静,尚母许是走了,“浩劫”过去了,张小强大大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屋内依旧是残羹冷灶,茶杯里也无热气绕升,想是茶罢多时。转头一看,母亲正躺在床上假寐,见到张小强的到来哼也没哼一声。
“都晌午了,娘,你咋还不做饭?我饿了。”
“不急,我先歇歇,你同学的娘真够能拉的,跟她拉了一上午,累得我腰酸背疼。”张母伸着懒腰说。
“难道,天底下还有比你更能拉的人么!”张小强腹中饥饿,心中烦躁,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你说啥?你再说个给我听听!”
张小强不敢说了。
“别看你同学那娘慈眉面善的,其实人家绵里藏刀,不是好弹弄的。张小强,你知道人家干嘛来了吗?”张母翻了个身儿,背对着张小强问。张小强心里一紧,落到一半的心重新悬了上去。还是东窗事发了。
“不知道。”张小强说。
“不知道?你倒有脸说。人家尚宁庆好好的手指,你给人家拉破了做啥?人他娘这次来不是为了串门,是找上门来了!”
“拉破了活该,谁让他招惹我的!”
“那也不能动刀子,”张母着急,一骨碌坐了起来,舞着手臂叫道,“刀枪无眼,一刀下去没轻没重,你给人拉断了筋咋办!”
“哪有那么严重!”
“你!……唉,都是惯得你!你知道尚宁庆的娘咋管他的吗?不听话就吊起来打!有一次因为他上湾洗澡,抓回来后还死不认错,吊嘴拉舌的,他娘就把他吊在了横梁上,悬在半空中,折了青柳条抽打,打了半个小时,光柳条抽断了三根……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敢吊嘴拉舌了,也不敢偷着去湾里洗澡了!”
张小强瞠目结舌问,这是真的?她到底是不是亲娘?张母说那能有假,她亲口说的,你就是欠打,打了之后也就老实了。想着尚宁庆被吊着的样子,张小强突然想起张祖尧叔来,可他却只是打牲口。如此说来,那她岂不是比张祖尧还狠?
“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以后还敢不敢动刀了?”趁着张小强害怕、反思的情状,张母不失时机地问道。
“快做饭吧,我要饿死了!”张小强没好气地说,乍闻不可思议的事情带来的惊惧,和饥饿造成的疲惫使他烦躁到极点。
“你到底承不承认错误!”
“你到底做不做饭?”
“你先承认错误!”
“你先做饭!”张小强突然暴怒了,瞪着始终无动于衷的母亲狠狠地吼着,“不做是吧?不做散伙!我还不屑吃了!”说完,他跑出门去,徒留张母在后面长长叹了一口气。叹过气后,她起身走向灶间。
哼!跟我斗气,还能跟饭斗气?一会儿饿慌了,我就不信你不回来!
张小强跑出去后,站在街口思忖了半天:堂哥和伙伴家是不能去的了,这会应该都在吃饭,堂哥虽然亲近,但要说到吃饭,就想起二爷二娘对饭极度重视的样子来,外人吃他顿饭,他那痛惜的脸色是张小强绝然不愿看到的。
二爷二娘家绝无浪费,既使有剩菜,熘三顿也要尽数吃光,溲了也舍不得扔。他们对饭的重视程度,从喂狗这件事上可见一斑。与普通人家的身体匀称的狗不同(更别说张寿堂家的大狼狗了),二爷家的狗瘦骨嶙峋,仿佛抽过几年鸦片,肋骨根根分明,轻轻拨弄几下,倒让人担心能弹奏出琵琶的响音来。
二爷平常绝不喂狗,只在饭后,手持剩汤一碗,“哗”一下倒入瘦狗面前的破瓦盆里,瘦狗早已饿极,抢上来吃,吃不到几口,二爷迅疾转身,从水缸中舀出凉水,又“哗”一下倒入破瓦盆,捡起一根木棍迅速搅拌几下。瘦狗吃得依然香甜,“唰啦唰啦”吃尽汤水,顺便将破瓦盆舔得油光锃亮。
张小强每每看到如此,便心如刀搅一般。堂哥张大强心善,几次反驳父亲张祖昌是在虐待动物,都遭到张祖昌的强烈抗议,他说动物就是动物,一只破狗而已,人都吃不上哪有狗的余粮,你要同情它你把你那份干粮匀给它吧。
张大强当然不能匀,于是每当见到父亲倒完剩汤到破瓦盆里时,立刻按住狗头,急切地招呼着:“快吃啊,快吃,凉水就要来了,傻狗!”狗不明所以,摇头摆尾,热情又害怕地望着张大强,恰在此时,只听“哗”的一声,凉水已经泼了进来。
这条傻狗!张大强骂道。
所以,堂哥家不能去,他最害怕二爷看到别人盯着他家的饭菜而惊慌失措的样子,对张小强来说,让人那样窘迫简直是在犯罪。当然,小伙伴家也不能去,因为赶上人家饭点后吃人家的不好意思,不吃又馋得慌;人家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那股尴尬劲可是够受的。
实在无处可去,张小强再次沿着南北池间的小路走近了草垛,捡了一个干净的所在坐了下来,肚子“咕噜咕噜”地抗议着,让人心焦,用“绝食”的方式来抗议母亲的决心又加重了他的倔强。突然,他想变成隐身人,从容地走回家中,想看看母亲在做好饭后,喊他回来却找不到人时那焦急的面孔。
但他变不成隐身人。于是他在草垛上掏了一个洞钻了进去,再抓过草秸将自己盖了起来,布置了一个完美的“堡垒”。这下谁也发现不了他了,在细碎的阳光和微风里,他与草垛融为一体。张小强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怀揣着美妙的报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