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那年我尚方年幼,毫无自保之力,否则,若当初老头,能够及时就医,说不定也不至于病死。”方守泪流满面,又怕惹人瞩目,便躲在了一处阴影下,默默观望着那苟延残喘的老者,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而自己,却毫无办法。
“来前,我已与一号他们保证,除非威胁到自己,否则绝不可干涉凡事,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去帮助这虚幻场景下的老头,毕竟,他不是真实的。真正的老头儿,早已在十一年前死了......”
五岁那年,天下局势动荡,老头带着自己,终于结束了四处漂泊的生涯,决定定居在这西山城中,固定行乞,究其原因,便在于,老头病了,且病得很重,几连生活都无法自理。
老头子当了一辈子乞丐,哪能存下积蓄?而没钱治病,便只能呆在土地庙里混吃等死了,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城内的丐帮,又将自己二人赶出了庙堂,只给留下了屋檐下的一小片地方,作为容身之所。
若说刮风下雨可堪防住,但风势一大,这地儿便形同虚设了,因此老乞丐的病,便在这样的情形下,变得日益严重。而想要讨口吃食的重担,自然也就压在了这个年仅五岁的小乞丐,方守的身上。
身为乞丐,方守打小便见惯了生离死别,然而这次,他却仿佛失去了主心骨般,彻底地慌了。而过去自己那股子机敏劲儿,也都不复再存,他开始变得谨小慎微,为了能在这丐帮横行的江湖上讨口饭吃,许多过去从未做过的低贱之事,他也一一做了,可即便如此,却连自己都难以养活,更莫提还要负担着一个病患,后来,若非是遇见了一个贵人,想必自己也早就活不下去了。
而那人,便是时任西王府亲卫,正九品外委把总尉迟。
一日行乞时,方守因不小心手触到了权贵马蹄后的一小撮白毛,故被对方的家奴,围起来一顿暴揍。
全然没顾忌这小乞丐不过是一个骨头都没长成的孩子,那几个家奴下手颇为狠厉,俨然未曾留手,而再加上眼前的这个娃娃,不过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连身份都没有的卑微乞丐,那下起手来,更是没轻没重的。
而就当方守被打得奄奄一息之际,围观人群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威严的爆喝:
“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纵容家仆当街殴人,是不将我朝律法放在眼里的吗?”
“何人多事?”其中一个明显是头领模样的家奴,穿过了人群,来到那多管闲事的人前,当即抬手便要给对方一个耳光,可没等动手,便被对方反手擒住,单膝跪倒在地,吃痛地大声告饶:
“哎唷,官爷!小的不知大人来此,触了您的眉头,当真该死!该死!!”
说着,他还边用另一只手,狠命地抽着自己耳光,那“啪啪”的声响无比清脆,打得在场的看客都一阵心悸。
“哼!”
来人,是一个官爷。那一身干练的长衫,腰间的雷纹皮带上,栓了一枚代表了官府的令牌,虎背熊腰,身材魁梧,有一对硕大的虎目,此刻正不怒自威地,盯着那一干人等,只淡淡地吐出了一个:
“滚!”
当即,那平日作威作福惯了的权贵,连忙带着一帮家奴打手,灰溜溜地离开了闹市,转瞬便跑得没影儿了。而被那官爷擒住的家奴,也被放开了束缚,一溜烟儿地钻进了人堆里。
当今大玄,要求任何死刑,都需经由中央复核、皇帝打钩方可执行,这也就意味着,一概人等,甚包括达官显贵、富豪土绅这等特权阶级,也都不可明目张胆地当街打死人命。
只是刑律是这般规定的不假,但是否被严苛地执行,却又是另外一说了,类于方守这等的街头乞丐,乃是人人都厌弃的,基本没人会因死了一个乞丐而大张旗鼓地报官。不过若遇上了官家执勤的,还是得注意分寸,毕竟人言可畏,这若传到了上面,说不得就被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了!!
“你可有姓名?”来到了这如穿山甲般蜷缩作一团的小乞丐身边,这大汉蹲下身去,以手探鼻,见还有呼吸,当即摸上了他的头顶百会穴,渡入了一丝真气。
神奇的是,就在这人将手放在自己头顶的一刹,方守只感觉有一股暖流,从自己的头顶处一路延伸,流经了四肢百骸,就仿佛浸泡在暖人的温泉池子里,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有种说不出的舒爽,而与此同时,其身上的伤势,竟也觉不那么痛了!
这大汉一出手,就好比灵丹妙药,令方守伤势瞬间好转,精神头也恢复了大半,当下,他便睁开了眼皮,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有些自卑地答道:“我.....我叫阿丑。”
“哦?没正经名字吗?”这大汉眉头微蹙,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那孩子,你告诉我,为何你叫阿丑呢?”
方守撅了下嘴,奶声奶气地答:“阿爷说我被他捡到,尚在襁褓中时就生得俊,像个小姑娘家,但贱名好养活,所以就反而道而行,唤我为‘阿丑’了....”
“阿爷?也是个乞丐么?”大汉挑了挑眉,“这么说,你是个孤儿?”
“......”听到大汉此问,方守的回答,竟不再像先前那般干脆,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有些低落地“嗯”了一声,再次蜷缩起来,不再看大汉一眼。
“那你....可愿跟我学艺?呵呵,不会让你白干的!”
“嗯?”方守顿时一个激灵,快速从地上爬起,跪在了官爷的身前,慌不迭地地磕头,“我愿意~愿意!”
望着前后判若两人的小乞丐,大汉顿时摇头,有些哭笑不得地问:“你都不先问问学什么,就忙着要答应吗?难道就不怕我害了你?”
“大人若想害我,方才不救我便是,又何苦等到现在!”方守抬头,那稚嫩的目光中,却涌现出一抹前所未有的坚定,“阿爷将我抚养到大,还给阿丑名字,就是阿丑的亲爷爷,现在爷爷病了,阿丑要赚钱给他看病,什么苦都能吃,什么苦也愿意吃!”
“唉,恨不能救尽天下人,但愿能救一个.....是一个吧!”长叹一声,这大汉没有多言,只是以迅疾不及掩耳之势,往小乞丐手里塞给了一枚纹银,同时小声地叮嘱,“这钱不多,但节省着花,足以够你爷俩撑过半月。半月以后,来五道口衙门寻我,爷看你筋骨不错,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只是现在公务缠身,来不及照应你,到时自去寻我!好,走了!”
拍了拍方守的肩膀,大汉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旋即,起身,准备扬长而去,而还没待其迈开步子,方守便再次一拜,浑身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着,声音有些急切地问:“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呵呵~却是忘了”大汉脚步一顿,转身回望着小乞丐,阳光打在脸上,却让方守感到了一股长辈般的亲切。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他一脸意气风发地道:
“爷乃西王府王爷亲卫!”
“正九品外委把总‘尉迟’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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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干了眼角的泪痕,方守迈起了沉重的步伐。
“若不出所料,试炼此时的场景,时间便正应在了我站在五道口衙门前,苦等尉迟之际了。”
看到老乞丐身边,并无任何人照料,而观望了半天,那道小巧的身影也始终也没有出现,方守便知道,他定是前往五道口衙门,去赴尉迟的约了。
可尉迟,最终并未出现。
老乞丐,最终也还是没撑过一周,便撒手人寰了。
而也正是在老乞丐死亡的那天,他又经机缘巧合,结识了高高在上的西王爷李吉轩,从此便一飞冲天,如鲤鱼跃龙门,走上了一条与武道疏途的从仕之旅,一路高歌猛进考得功名,并作为西山王府的幕僚,成为了中原地区文士口中万分钦佩的西山圣子。
“当时我曾与老刘打听过,原来尉迟大哥,正是在那次公务中,意外暴毙,曝尸荒野,故才失约于我......唉”
长长的一声叹息,方守失落地走在空旷的主街上,这路的尽头,正通向了那作为大玄正气表率,曾诛杀过贪官无数的五道口衙门。
“只是在当时走投无路的我来讲,尉迟失约,绝是难以承受的。”
越是临近五道口衙门,方守的步伐,便越是缓慢,他开始有些不忍,不忍心再体会一遍那种极致的绝望。仿佛无数玻璃珠从珠盘上滚落,一颗一颗的,不断地击打在自己心坎最柔软的部分上,突突地直跳着,几欲令人窒息。
可不论他走得何其之慢,那无法逃避的过去,却仍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好像是将他从外部硬生生地扒开,把最血淋淋的部位,完全地暴露出来。
“孩子”双腿不由自主地带着自己靠近,方守眼中噙泪,缓缓地蹲下身去,看着那一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纯净的双眼,露出了无比悲悯的神色,“你.......”
“在等人吗?”
半响,无人应答,面前的这个小乞丐,像已被饿了好久,脸色苍白、茫然若失地望着路上来往的行人,口中喃喃着:“尉迟大哥答应过我的,他答应我的......一定是有事耽搁了.......耽搁了......”
前襟已然被泪水打湿,方守目中浑浊,旁若无人地将小乞丐抱起,扛在了自己的肩上,欲要为他寻一个安身之所,先吃点东西再说,可换来的,却是
“你放开我!放开我!”
不知哪来的力气,小乞丐竟奋力地挣扎起来,双腿乱蹬,两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后背,而见其不放手,更是一口狠狠地咬下。
“公堂之外,何人喧哗?”
当即,衙门口执勤的二位捕快,见状便要上前来问询一番,而方守则忙地将小乞丐放下,趁其不备而往其怀了塞了一袋碎银,旋即对他传音:
“阿丑,你记着,不论尉迟大哥能不能到,你都不要怨他,也不要责备自己。拿好这银子,对你、对老头都好点,还有,以武压人不如以德服人,若有机会,还是去读书得好......”
方守说完,便扯开步子,在几个捕快反应过来之前,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而捕快有公职在身,也不可擅离职守,便只好无奈地骂娘了几声,看那小乞丐无事,便返去执勤了,而其中一个,更是长长地一叹,跟旁边的人道:
“这乞儿不知何故,已在咱衙门口前不吃不喝地等了整夜,今儿又是半日过去,若一会儿得空,给他整点食水吧.......咦,他要走了么?”
摸着胸口前沉甸甸的银袋,小乞丐愣了一秒,旋即反应过来,赶忙动身,一刻都不敢多留,要回去照看阿爷了,只是其慌忙之余,还不忘回想,那看起来陌生、印象中从未有过交集的文生模样的男子,怎会让自己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而联想到其知晓自己叫“阿丑”,同时又知道尉迟大哥之后,当即恍然大悟,心里暗道:
“是了!定是尉迟大哥公务繁忙,来不及赶回来,便先着人给我送银来了,只是这银子也未免太多,足够我生活半年的了,我可要小心藏好,不能让丐帮的那些人发现!”
想通了关键,小乞丐阿丑便抑制不住激动地一路小跑着走了,只是那个曾经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对其有馈银之恩的书生,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被抛诸脑后了。
只不过,就在衙门正堂的梁顶上,方守却折身回来,从高处凝望着阿丑,直到其最终消失在自己的眼中,而也不知何故,他竟泪流满面,也不知心中,正想着些什么呢?
历史像一条长河,总是从层层掩埋、弄不清真相的深处的深处,一直流向了神秘的、永远望不见尽头的尽头,似乎,总有一股力量,在不经意间,向其中投入了一颗石子,便会在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