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筋的妈妈到处受人的脸色和呵斥，当他在遇见昏暗惨淡的日子里看见母亲不是打骂呵斥他，而是愈加沉默操劳的时候，他拿起棕槁（挑柴的扁担）准备帮母亲挑柴的时候，母亲却一声不吭将一把棕槁夺过去，“嚓”地一声一把搠进柴堆里面，一躬身翘起插着柴火的一头，用棕槁的另一头挑起另一对柴火，然后毅然将柴火咯吱咯吱地挑走。钢筋站在当地，看着母亲挑着柴火远去的背影，双手还维持着拿棕槁的姿势，这时候他猛然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嚯地迈开步子冲到池塘便，一扒伏倒在岸上，双手插进水里，捧起一股水到嘴里。水从指缝间淅淅地往下渗，在阳光下跳跃着波光。他仰头一闭眼，将手中的水猛地灌进嘴里，这时候他脑子像被一片光打过，空白一片，他感到水从他的食道正往下流，流进胃里，流进肠道，然后那些水猛然全都长出利刺，在他的腹胸里面飞扬跋扈、翻江倒海。他捂着肚子回家倒在床上，这时候他眼前出现了很多人的脸，那些脸在嘲笑，在撕裂，在焚烧。
当钢筋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这个饱经沧桑的母亲，这个将所有的辛酸压抑在内心的母亲，终于抱着儿子的头大哭起来。这时候钢筋却在她怀里“噗”地笑了出来，他的母亲明白事由，以为是老天开眼，只是在床边合起手掌，不停地向天回谢“天保护，天保护”。这之后人们才开始用池塘里的水。
这天一个卖鱼的走街串巷的贩子从门外经过的时候，他母亲捏了捏衣服里面贴肉放的钱袋，走出了家门。当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用一层又一层的手绢和油纸，将一堆零钱掂了掂交给鱼贩的时候，她得到了一碗鱼。就是钢筋手中的这碗鱼，而此时这碗鱼正连接着另一头陆羽的目光，陆羽不怀好意地看着它。
“瞧，短裤来了。”
喊声将他们惊醒，回头只见是二号、三号、五号、七号、8号、九号，围着一个人，一边喊一边朝他扔石子。
被围攻和嘲笑的人是短裤。
短裤是个人。
短裤很瘦，年级已经很大，他没有亲人，是个光棍汉。他自己不干活，别人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他就去要吃的，他还会去很远的地方，所以哪里死了人短裤总是第一个知道，但是短裤不承认自己是乞丐，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像一般的叫花子挨家挨户讨吃的。短裤真的需要女人，他在村道上看见小孩子，就会说，带你们去操逼不。女孩子就会叫着跑开，男孩子就会捡石子扔他。大家喜欢围着短裤转，远远看见他就会说，瞧，短裤来了。然后有人喊了句，快跑啊。大家就会马上跑散。短裤很喜欢小孩，有时候老人也会小心地把自己手中的婴儿让他抱抱。短裤没有房子，他寄宿在一家人的猪圈边的柴房。有两间，外面有灶，里面有床，里里外外挂满了袋子，没人知道装了什么东西，据说是肉。短裤在外面的灶里抄他讨来的肉，然后就卖给村里的人。他每次都能讨到很多的肉，也都能卖出去。他的房子后面的墙经常会破，砖里面的土就会哗啦啦全部露掉，短裤就会搅泥巴来糊。短裤常和一些经过村里的乞丐在一起，碰到眼睛瞎的就会扶他穿过村子。短裤真的会去很远的地方，他说，坐车的时候就吃一种药，吃了就发神经，人家就不敢收他的钱了。短裤游泳很厉害，每年夏天他都会穿着短裤，肩上搭条毛巾去村前的水塘里游泳，所以大家都叫他短裤。
陆羽看见钢筋走向了三号和七号，他心中就不禁动了一下，钢筋默然无声地走到他们面前，他心中不自觉地抽紧了一下，他眼见钢筋将窝着鱼碗的手抬起来，他讲鱼碗扬了起来。鱼碗却变了向，直接将钢筋的头顶上扣了下去，一只只鱼从钢筋的头上划拉下来。
陆羽看见三号惊愕的表情，不过他没有跑，他直接哭了出来，三号哭，七号也哭，他拽着三号的衣服哭，哭声哇哇哇的。
短裤看见他们哭，走了过来，挥了挥手中的毛巾，疑惑地看着他们仨。短裤不知道，陆羽也不知道，他们仨很久没有说话了。而他们这两家的母亲，终于有一天吵了起来。正如大多数一样，两个在庸常的日子家中没有男人的女人，她们常常只是在地里闷头做事，回到家做饭喂猪，天暗下就睡了，她们这样做也是为了免争闲话。有一天三号的母亲看见钢筋的母亲从屋外走过，于是冲她骂了一句：“你这个骚女人。”这两个女人毫无防备地吵了起来，她们猛然之间都把自己的蛮不讲理发挥到极致。女人是沉睡的母兽，她们平日温和乖顺，一旦发怒却暴戾跋扈。她们像两条狗一样互相骂了起来，渐渐地都披头散发，口中干涸，只有白沫吐出。但他们只是不断地互相呵斥着“你的崽为么的骂我的崽”“你的崽为么的打我的崽”，谁也没有捅破和“钢筋”有关的任何一层，仿佛这是一个禁忌。以至于围着的人始终不知到她们争吵的根源，或者说小孩打骂的根源，始终保持着高度的好奇。这两个母亲吵完之后都跑到家里面哭了。她们哭的时候她们的孩子也跟着哭。
哭完了他们还是没有说话，这时候钢筋突然伸出了双手，一手伸向三号，一手伸向七号。大家一路跟着短裤来到了池塘边，大家看见短裤纵身一跃跳进了水里，水面激起一片波澜，大家在岸边的高坡上坐下来，高高地看见短裤一直没有从水里面出来，很久水面恢复了平静，大家仍然默默地坐着，没有做声，夏天的清晨的风拂过柳树，吹在他们身上，渐渐低竟然在他们身上凝结了露水，使人远远地看他们像是一排凝神的雕塑。这时水面一个奔腾，短裤从水里面跳了出来，就像是一枚导弹射了出来。短裤开始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来往穿梭，时进时出，有时候会突然在码头上洗衣服的女人面前跳出来，然后那女人大叫，岸边走过的老汉问她怎么了。
女人说：“我的内裤不见了。”这时候大家都没有找，静静地等着，好像一切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一样，老汉也大了一个哈欠，撅了撅嘴。不多久短裤就从水里面跳出来，头上套着一条红色的内裤。
钢筋突然站起来，说：“大家都在了，我们去斫树的。”
他们在后山上，拿家里的柴刀砍小树，一搭一搭地砍在树根上，树皮一层一层翻滚开来，露出里面肉色的树木，柴刀不是很锋利，他们挥动手臂一下一下地砍，钝重的声音在树林中一下一下地回荡，振得树上的小鸟“呀”地飞走了，地里的蚯蚓也翘起了小脑袋。
“煞山的，么人叫你邦人偷树的啊？冒有爷娘教不是？……”一个老汉突然出来，扛着锄头就来赶他们，他的粗布衣服灰不溜秋的，瘦小的脚在裤管里空荡荡的，跑过来像迎风的两边小旗帜。
钢筋呼喝大家快跑，自己落在最后面，像是老汉往家里赶鸭子。
老汉很快被摔在了后面，拄了锄头捂着肚子喘气如牛，远远地都能看见汗珠“哒哒哒”地落下来，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天上老君的炼丹炉。就在大家要一哄而散的时候，钢筋叫住大家：“大家别跑，我们去爬山。”
钢筋突然走在最前面了，他告诉大家：“勇敢向前。”
陆羽在人群中，他对这些活动都毫无兴致，只是跟着大家转，这时他却不得不仰头，看见山脉延绵上升，几个山头伸展起伏，而就在他面前，碎石与茅草灌木阻挡着去路，陡峭的石块突兀在路中间，看不见去路。钢筋却已经走在了最前面，他用砍来的木杖劈出一条路，灌木茅草被他划得“吧啦吧啦”响，挨着横七竖八地倒向两边，钢筋就着这样的路直接就用身体冲撞过去。走了一段，到了一个拱起的高坡上，钢筋突然停下来，转过头，扬起他骄傲而男性十足的脸，说：“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迁徙、征伐、探索，最终建立自己的家园的，让我们寻着祖先的足迹而去吧。”大家就跟着钢筋一起喝以来，陆羽这时候手臂上已经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口子，汗水渗出来粘着他的脊背，树林中却不时地透出一阵阵寒气，他只得懵着头跟大家一起爬上去，眼前仍然不停地出现鱼在钢筋的头发上、脸上、肩上跳动的图像。仿佛走进了千山万水的行走，他讨厌钢筋的话，他讨厌钢筋仗着自己能钓几条鱼把鱼不当数，讨厌他那样潇洒地浪费鱼的姿态，讨厌他强压给别人的姿态，仿佛他就能纵横一切，仿佛他就能笼罩一切。但是他拄着木棍爬过一个个山坳，征服一丛丛坎坷，累积一点点跋涉的时候，他却已经不自觉地坚实了钢筋的话，眼前还是出现了这样想象。他眼前出现了陆递家的花园假山，不知道为何每次他走过陆羽的院子的时候总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有一次他瞥见他家大厅的梁木上的一幅字的一角，那只有一个字的一角，但是那个一撇力量十足，笔墨酣畅，仿佛具有无穷的穿透力，仿佛吞吐了无穷的时光，仿佛呼应了无穷的步伐。这样想着，他感觉自己真的已经和先人跋涉和开拓的步伐相重合了，他看了看周边的人，仿佛大家都是披着树叶兽皮的先人，大家落地而居，大家茹毛饮血，大家大大咧咧，大家轰轰火火，猛然间感觉所有的心事都没有了，他看着大家好像真正变成了一条线，包括钢筋、三号和七号，大家都在一条线上，大家在这一条线上舞蹈，却怎么都没有掉下去。陆羽感受着这种力量，这力量坚实和厚重，这力量原始也浑浊，你能感觉它的确实存在，你却抓不准它的所在，你更无法紧握住它，而它却实实在在地催动着你的前进，坚定着你的步伐。这时候五号跑到陆羽的身边，这着实吓了他一跳，五号把手抱过陆羽的肩膀，五号骄傲地说：“晓得吗，我爷爷楼上有好多兵器，枪箭，大刀都有，我爷爷说是他爹和他爷爷就用这些东西杀过人，灭过侵犯者……”五号是老福的孙子，就是那个一直视家和家为敌的老福的孙子，这一点陆羽当然不知道，反而他常常在老福的院子里和五号玩得火热。不过他很讨厌五号这种骄傲的样子，这种骄傲的话语，他总是在炫耀什么，好像自己所有的东西都要超过别人。
要在平时陆羽一定要不高兴地甩开五号的手，至少给一个冰冷的脸色走开，不过这时候他已经不这样想了，他现在觉得，骄傲，这是一个人必须具有的品德，是老天赋予每个人的高贵的秉性，他又听见五号讲：“晓得不，我爷爷楼上还放了很多大册子，上面有很多我们祖宗的像，有我们祖宗的名字，我的名字也在后面，我爷爷指给我看了，我爷爷还跟我说的，我们的香火厅被拆之前好大好大，是我们祖先在外面挣了钱，然后买了很多好大的树的，建起来的，有好大的梁，上面刻的好多的画，画了很多打仗跟作田的画，有好多房间，以前他们还在香火厅里面一起吃饭，好热闹……”陆羽的心思已经完全被五号导引开了去，他仿佛听见老福家“哒哒哒”敲东西的声音，仿佛看见一条飞龙划过古老的香火厅的屋檐的一角，伴随着轰轰的雷鸣和闪电，仿佛自己也走进了蛮荒，仿佛看见了无数的先人漫山遍野地前赴后继，战乱、瘟疫，他们不听地迁徙，终于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