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头疼,想得心烦。岑六眉头紧皱,忽然又松了。
轻轻叹了口气。
侧目看了眼身边的吴卿。
吴卿自然没发觉她这一眼。此时的他虽是看上去一派云淡风轻,但到底逃不过溢于言表的紧张感。
“不用了,吴卿。”
“什么?”
吴卿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突然闪过一道苍郁的青。身边的岑六已经到了天上,仅几下便将所有的金剑尽数粉碎。
“青……儿?”
眼前的人,三千青丝如瀑倾泻,眉如远山眼如秋水,一点朱唇肤若凝脂,一袭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裳下,盘着一条一人合抱粗的青色蛇尾。
她眉目再平淡不过。举手间,竟是已将一块冒着黑气的物体抓在了手中。那物似是婴儿,却没有五官,四肢也不算健全,小小短短缩在身体里,看着分外可怖。
岑六一双金线蛇瞳看了会儿这污秽,手一捏,化作一团黑烟,死了。
吴卿一屁股坐在地上,呆了。
岑六闻了闻手上的气味,大概猜出了这怨灵的身份。八成是王爷府上某个没权利的妾怀了孕,却不知为何没保住,未能降生的婴孩。这股怨气,还是冲着吴卿的,只可能是生母带着对吴卿这个嫡子的怨恨转移到了怨灵身上。而这么重的怨气,肯定是人为的流产,而且,那位生母应该也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邪术,不然这怨灵也不会产生自己的意识来攻击吴卿……
不过吴卿八成是不会知道这种深宅里的弯弯绕绕的,与他说了也是没什么头绪。
再看这人。岑六轻叹一声。经过这一遭,应该也不会再同她说什么做友人之类的无脑话了,恐怕更是不敢再见她。
不然先去王爷府内将那个怨灵的生母处理了再走。这个地方她也待了好一段日子,差不多也该换个地方住了。
她收了尾巴,变回人类的样子,云淡风轻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看也不看仍在地上发愣的吴卿,准备离开。
“……等一下……”
岑六顿了顿,还是停了脚步。
吴卿深吸一口气,憋足了,才从地上费力地站了起来,却仍是背着她,腿不可遏制地微颤着,良久,才艰难开口:“那……是妖怪?”
这无疑是废话。岑六默了默,还是点头。想到他可能看不见,又道:“是。”
隔了一会,不见他说话,便又自己补充道:“我也是妖怪。几百年的那种。”
“啊。”吴卿的声音像是噎在了喉咙里,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以往的侃侃而谈不翼而飞,换做了单调地喃喃自语,“是这样啊……”
他终于转了过来,眼睛盯着地上,鼓足了勇气才将视线移到了岑六的鞋尖上:“谢、谢谢你救了我……”
岑六挑了挑眉:“不客气。”
吴卿咬了咬牙,十分牵强地笑了起来,终于胡乱扫了岑六的脸一眼,随即立刻飘到别处:“你、披着头发也不好……我给你买个簪子吧?”
天上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的云如被撕碎的棉絮又堆积在一起,染上晚霞无尽的红与紫,空气里仍是雨水的味道。
吴卿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似乎两人只是普通地去了一趟月儿湖观雨,普通地回来了。他走进了一家还开着的小饰品店,在堆满零碎头饰的木盒子里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了一支还算能入眼的银簪子,局促地看了她一眼:“只能先这个将就着了。青儿……不介意吧?”
岑六本打算说真不用的,也不知为何,神使鬼差地道:“没事,就这支挺好。”
也没说谢。心想,大概是吴卿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吴卿拿了这银簪子叫醒了窝在柜台后打盹的掌柜,问也不问价,直接从怀里掏出足够买十只簪子的一锭银子,说:“不用找了。”
随即转身将岑六拉到一旁供客人使用的铜镜前,将簪子递给她。递到半路,却又收了回去,轻声问:“我帮你吧?”
岑六看了眼簪子,再次神使鬼差地答应了。
谁料这吴卿虽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发髻却挽得熟练。不复杂,简简单单,却干净利落。吴卿笑了笑,说:“我没事喜欢给母亲挽发,所以简单的会一些。青儿别嫌弃我就是。”
岑六没说话。她原本想得清楚,现在倒是有些茫然了。
这人知道了她的身份了吧?不应该害怕吗?为何还强作镇定替她挽发?
不应该逃跑吗?
像之前那些人一样。
尖叫着。
恐惧着。
哭喊着。
从她身边逃跑。
过去这么多年内,平时和她处得极好,却不小心撞破她身份的人也有几个。所以她很清楚,正常的反应是如何的。
吴卿像以往一样将她送到自己家门口。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我是妖怪。你知道的吧?”
吴卿顿了顿:“……今天知道了。”
岑六问:“那你为何不逃跑?”
吴卿想了想:“你是我的朋友。而且你不会伤害我,不是吗?”
岑六被他的反问一噎:“可我仍然是妖怪?我生活了百年之久,拥有法力……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能够轻易捏死你。”
吴卿说:“可是你还是不会伤害我,我为何要害怕?”
岑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他才是妖怪,才是异类。
吴卿看到她的神情,终于大笑起来。不同于之前的牵强,打破了二人中间那道无形的阻隔,笑得毫无芥蒂,一如他冒雨推窗之时的无邪:“明天我仍来找你!我们去闻香阁听说书!”
见了他这笑,岑六一颗心才微微放下。
“好。”
她应下。一边头疼。虽说这样每日被人拉出去胡乱玩的日子实在没个清净,有时委实觉得烦。但也不错。多住些日子也可。突然走了,对邻里街坊平日照顾她的人也不太礼貌。
她又对吴卿说了自己对那怨灵由来的猜测。果真吴卿父亲有个前不久流产的妾侍。让他回去严加搜查妾侍房内是否有关于邪法的东西,早点祛除也对那妾侍以及吴卿都有好处。
吴卿都应了,还颇为夸张地对她连连作揖道谢,全然是平日里嬉笑打骂地诨样,又约了明日相会的时间,便走了。
真有人不介意人妖隔阂的。她心想。说不定吴卿就是这种没心没肺的人。
闻香阁的说书人,口才虽不是一绝,但说的故事也有趣,去听听也好。
岑六觉得她心情从未这般好过。
连带着头上那根普普通通堪堪入眼的银簪子也好看不少。
等着第二日一同去听说书,还戴这根银簪。
等来了突然冲入自己家中全副武装的士兵。
等来了护国寺内法力高强的四位僧人。
等来了极疼的符咒与长达百年的封印。
醒来,便发现被时间抛入了这个全然陌生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