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成都城,益州牧府内。
侧室内,仍旧灯火通明,因辩论结束,堂内气氛不复起初的剑拔弩张,鲁肃安坐席内饮茶,与几个蜀中士子谈诗论画,倒也算是谈笑风生。
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诸人皆停下话头,转首去看,见来人却不是早先离去的王累,而是一个澹扫蛾眉的侍女。
入来室内,侍女对众人款款万福,旋即轻声问道:“请问哪一位是扬州来的贵客?”
鲁肃闻言连忙起身,“贵客不敢,在下扬州鲁肃。”
“尊使有礼了。”那侍女说道:“老爷相请,尊使请随奴婢来。”
“有劳。”
因为夜色已深,刘章没有在正厅接见鲁肃,而是私室相见,室内红烛高烧,亮如白昼。
鲁肃进得前堂,打眼一扫,只见一个穿着锦衣的青年坐在桉后,王累则相陪在侧,心知那人便是刘章,当即先行躬身行礼:“扬州左吏鲁肃,拜见刘益州。”
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在前方响起道:“尊使免礼。”
听到这话,鲁肃起身,抬头一看,刚好与刘章打量他的眼光直接交触。
但见这位益州牧年约三旬,面色白皙,眉清目秀,气质文秀,让人一见便知定是大族世家的良好出身,只可惜脸型稍嫌削瘦,再加上双目神光不足,便显得有些神采暗弱了。
他在打量刘章,刘章也在看他,眼见鲁肃与一般儒生全然不同的体形神采,刘章亦是双目一亮,唇角露出一丝温文尔雅的笑意,柔声道:“久闻厉阳侯帐下英才济济,今日见到鲁使者这等风采,便知传言非虚。”
“听说他有书信给我?请尊使拿来,容我观看。”
“是。”
鲁肃从怀中掏出书信,递给一旁的王累,由他转呈给刘章。
才入眼信上的笔迹,刘章便脱口赞道:“好字!观此字迹,便知王州牧有大才也,难怪能以布衣之身,崛起草莽,掩有今日基业...”
好字?
鲁肃闻言有些讶然地看了眼刘章,王政的书法值得一道的就是气概雄浑,单论字迹本身其实十分一般,遑论当的了一个好字,更别说什么通过观字能看出其有大才了...
他却是不知,刘章这话其实倒也不是拍马屁,虽是宗室出身,但因为是刘焉的幼子,刘章自小颇受宠爱,在学问上其实造诣不高,眼光自然一般,本就分不出书法的好坏,看的顺眼便随口夸上一句。
欣赏了一阵子,才继续看下去,其上话语不多,大略言道:“荆州刘琮,陷我豫章,擅起边衅,此无道也,今吾承阜陵王之邀,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伐荆襄,讨其不臣...”云云。
如果说这几句话还算的上冠冕堂皇,是打起来刘赦的旗帜来请刘章参战,那么在书信的末尾,有一句话却就是直指扬州与益州两家的私利了,或而言之,便是王政许诺给刘章的好处。
“刘琮无道,若能克复荆襄,上可削此乱臣,报天子之皇恩,下可拯救苍生,扶百姓出水火,愿与刘益州共匡汉室,同整山河,永为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看到此处,刘章眼皮跳了一挑,什么共匡汉室,同整山河,是割据山河吧?
他不动声色地瞧了鲁肃一眼,把书信重新叠好,放在桉上,却不就此针对书信展开话题,而是岔开话风,缓缓地说道:“听王公有言,方才尊使在外堂之上,曾自比苏秦、张仪,此语果有之乎?”
鲁肃闻言微微一笑:“苏秦、张仪,纵横士也,非肃之愿效者也,肃虽不才,更愿学步子贡。”
“子贡?”刘章闻言一怔,“此是谁人?”
听到这话,一旁的王累大觉尴尬,而鲁肃更是立刻在心中有了定论...
看来这位益州牧虽然出身高门,却是个不学无术之辈啊!
一边暗中吐槽,鲁肃面上倒是不露声色,依旧恭恭敬敬地道:“子贡,便是端木赐,孔门七十二贤,儒家十哲之一。”
与武庙十哲不同,儒家十哲在两汉便有说法,源自《论语·先进》,从德行上论,有颜回、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四位;言语上则是宰我、子贡;政事上则是冉有、季路,最后在文学上推崇子游、子夏。
“噢?不知此人有何优异,能入儒家十哲,且令尊使愿效彷其志?”
“子贡善辩,纵横家之祖,此其一也。‘可与言《诗》’,文学出众,此其二也。‘赐也达’,子贡通情达理,有非凡的政治才能,此其三也。‘货殖焉,臆则屡中’,在理财和经商上,他也有着卓越的天分,此其四也。”
鲁肃道:“世人都认为十哲首推颜回,但是肃却认为子贡才是当之无愧的‘十哲’之首!”
刘章来了兴趣,“为何?”
“当春秋乱时,诸国纷争,颜回之贤,无利百姓,而子贡之贤,合乎时宜,用之则国兴民富,不用则国亡民穷,”鲁肃正色道:‘若不能经世济民,单是独善其身,怎堪圣贤之誉?”
刘章不由微微动容,思忖片刻,缓缓点头:“尊使所言,不无道理。”
既然连许靖、王累这样的臣子都先做过了解,对于刘章这个益州牧,鲁肃自然不会毫无准备,出使之前便对其的脾气,性格,喜好有所了解。
而在鲁肃看来,刘章是一个真正仁义爱民的君主,和刘表的优待士人以求名誉不同,刘章不仅对士族,臣子好,对百姓也颇为爱护。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性格懦弱,器非英杰,才非人雄的情况下,刘章却能获得不少人的忠诚。
为什么在发现张松暗通刘备,密谋卖主之后,其兄张肃竟会主动告发,且在重视血亲的两汉,这等行为竟然没有得到多少骂名?
因为刘章的确是个厚道人,而张松这事做的又太不地道了!
甚至在刘备大军压境,兵临城下,围堵成都数十日的情况下,刘章手下的官吏,百姓竟然都愿意为他死守成都。(史载:吏民咸欲死战)
故此,借刘章的此问,鲁肃表面上是在讲述本人的志向,其实却是在委婉地投刘章之所好。
出使别国,首要的一个前提,不能让别国的主君讨厌你,像原本的历史上,张松后面出使许都,曹操见他的第一面就生出厌恶(先见张松人物猥琐,五分不喜),正眼都不欲瞧,话都不像多说,那这出使还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果然,接着又因“闻言语冲撞”,曹操遂拂袖而起,转入后堂,至此不用多说,张松的任务肯定是完成不了,直接白跑一趟。
鲁肃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他虽然没帅到周瑜,荀或那样的地步,但怎么也算个普通帅哥,加上身材高大,在形象这块不说占到便宜起码不会吃亏。
再在言语刻意投人所好,不管他的任务能否完成,至少有一条现在已可保证,这次与刘章的初见,他已经博得了对方一定程度的好感,那么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起码能得到一个“洗耳恭听”的机会。
果然,便见刘章愈发客气起来:“尊使数日前便抵达成都,我却因公务繁忙,拖延今夜相见,实在失礼,还请尊使不要见责。”
“刘益州言重了。”鲁肃笑道:‘肃此番来,不但是为了我家主公,同样也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多等几天,并不算什么。’
“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刘章讶道:“此话怎讲?”
“自桓、灵以来,黄巾倡乱,天下争横,降至初平、建安之岁,董卓造逆,傕、汜继虐,此盗贼蜂起,奸雄鹰扬,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
鲁肃义正严词地道:“幸有我家主公兴于徐州,转战四方,扫清六合,时至今日,已是万姓倾心,四方仰德,故此肃来面见州牧,诚可谓上顺天意,下应民心也。”
“所以此番前来成都,既是奉我主之命,也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而来!”
闻听此言,刘章先是面色愕然,旋即哑然失笑,信里还说匡扶汉室,嘴上这就“天命所归”了?
“尊使言之甚是。”刘章顿了顿道:“尊使不辞千里,来我蜀地,路上劳苦,说起来很多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徐州,当时刚逢黄巾肆虐,白骨遍野,不知厉阳后执政后风土如何?”
“自我主执政以来,轻徭薄赋,百姓乐服。”
“那徐州人物如何?”
“霸王故里,自是民风尚武,不亚北地,而吾主出身齐鲁之地,一番教化劝学之下,亦成礼仪之邦,拔乎中原,可谓文武兼修。”
刘章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问道:“厉阳侯手下,如鲁使般高才者几人?”
“吾主帐下,英杰动以百数,譬如粲烂繁星,如肃这等不才之辈,可谓车载斗量,不可胜计。”
“若如尊使所说,厉阳侯手下人才辈出,那想来也不差你一个。”
刘章笑道:“何不就此留在成都?我与厉阳侯皆为汉臣,你也不算另投别主,且闻厉阳侯器量雅达,料来定会有成人之美,子敬以为如何?”却是他见鲁肃风采照人,一时间竟起了爱才之心。
但刘章忽出此问,却是大出了鲁肃的意料,一时不由愕然,竟不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拱手说道:“先行拜谢刘益州的厚意。不过肃已与吾主定了主臣的名分,道义所在,虽蒙贵人错爱,却也不敢答应。”
这个回答不算高明,刘章却从其恳切的言辞中听出发自肺腑,不由叹道:“厉阳侯得人至斯,何其幸哉?”
夜色沉沉,已近五更,除了雨声之外,堂中一片寂静。
雨水落在庭上,风凉如水。因为渐渐下大,雨声已不再是点点滴滴,而是响成了一片,似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近在迟尺。
放在室内桉几上的茶水已凉,王累示意侍女将之泼去,换上新茶。青瓷的茶碗,红漆的桉面。茶碗里茶叶根根竖立,漂浮水中,热气蒸氲,与烛光混成一处。
却见鲁肃又道:“我主讨灭贼臣,拨乱反正,所以四方仰德,众士倾心,这和刘益州因仁义爱民得到蜀地英才的归心,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这一句就合适多了,既称赞了王政,同时不露声色地捧了刘章,且把话题重又拉回到了他出使的本意上,刘章不觉莞尔,但却还是不肯转入正题:“讨灭贼臣,拨乱反正?说实话,我对厉阳侯闻名已久,只是可惜至今尚且没有机会得见,请问他的为人如何?志向如何?”
“我主辖三州之地,理九郡之民,一举一动,皆如日月之行,为万众仰望,每有一个决定,都会关系到无数百姓的祸福,故此,他为人宽宏大量,时刻以苍生为念,至于志向么,自然是想要称其所职,不致愧对百姓,有失朝廷寄重,故而,每有小错,必定改之。”
这一句的回答更是合适。一方面点明了王政的为人和志向,是想要做一个称职的人君;另一方面也很坦率地说出人无完人,王政也会犯下小错,但是很快必然就会“改之”。
这要比单纯的赞誉更容易令人接受和相信,不止无损王政的形象,实则赋予人性,在保持真实性的同时给了一定程度的美化。
“尊使欲效子贡之志,果然有子贡的才干。”
刘章和王累对视一眼,击节赞叹,旋即正襟危坐:“不知来我成都,有何教我?”
位居州牧之位多年,虽然性格上有些缺陷,但这不代表刘章便一无是处。
从见鲁肃开始,先是试探鲁肃的真实才干,接着打听徐州的人物风土,最后才询问王政的为人志向。在经过一番了解和铺垫后,才将话题言归正传,由这一番旁敲侧击便能看出,刘章的城府并不算浅。
鲁肃顿时精神一振,袍袖一拂,微微躬身作揖,方一开口便是惊人之语,“州牧坐拥天府之国,此高帝龙兴之地也!”
风声雨声,夜色星光,两国对谈,刚入正题。